三十年來的響應——《大砲之街》

海中地職人

海中地職人

2025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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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砲之街》是大友克洋的作品,與另外兩個短篇《她的回憶》和《最臭兵器》合組成為《Memories》動畫電影合輯,一九九五年播映。《大砲之街》僅二十二分鐘,故事簡單,但透過畫面、音樂、人物塑造等手法,帶出的諷刺意味則濃厚,三十年後再觀賞,仍別具風韻。

 

故事並無交代背景,觀眾可見主角小男孩身處一個官方宣稱處於戰爭的城市,政府號召全民為戰爭奮鬥,每日發炮。大炮就在都市內,於民間幾乎毫無阻隔,甚至可謂整座城市圍繞大炮而存在。男孩的志願是成為大將,統率龐大軍隊,他甚至在早上起床後和晚上睡前向軍人畫像敬禮,滿有「早請示,晚匯報」的模樣。擁有遠大志向(至少在官方論述中是),也有行動配合,男孩在學校修讀超乎小學生能力、指向彈道學的幾何學。其他同學已打瞌睡陣亡,唯獨他仍專心致志聽課,似乎源於為夢想奮鬥。校內每個小孩都戴着相同的頭盔,彷彿自小接受軍國教育。時興的音樂頭盔遭禁止,在校戴起會被穿軍服的人捉走,電影沒交代是教師還是軍人。男孩依舊在那裡純真地學習。

 

母親是軍工廠工人,大炮發射時,一排排工人擱下手上工作,全部面向大炮的方向,揮拳歡呼。試想甚麼人會在一天某時段擱下事務,同一批人面向一個方向做同一件事?大抵只有謹守某些宗教戒律的信徒。在故事中,軍事就像信仰,大炮就是圖騰。導人向善的宗教有感召力,叫人心悅誠服;火炮隆隆卻不指向天堂,自當有人無感。站在母親前的女工在炮火衝天時木無表情,沒有舉手致敬,母親拍拍她肩膊提醒她廠內的監察人員到來,女工只好作狀應對,避過審查。

 

父親是炮兵,每日營營役役,在城市其中一座大炮負責裝填炮彈。早晨擠上火車,乘客千人一面,動作齊一地上落車,又齊一地步行往工作地點。父親連同其他炮兵在偌大的炮塔工作,運送彈頭、裝填彈藥、清洗炮管、操作機械,處處用人,炮塔內人員全場奔走,車水馬龍,聽着指揮接連的口令,嘩啦嘩啦忙個不停,全為屹立於灰暗城市的紅彤彤大炮。這部分既顯示大友克洋醉心於機械,更刻劃此城籌備發炮之鋪張。

 

父親與同僚奔走一輪,一切就緒,全員走避,準備發炮。操炮室內寂靜無人,片刻,遠處響起軍靴聲,原來是負責拉掣發炮的軍官進場。他頭戴金盔,身披紅斗蓬,襟前掛滿徽章,頂着大肚腩,難信他可跑上戰場。軍官步操前進,踏上專用的升降臺,扯下斗蓬揚起大風,大喊「發射」,撳下按鈕,一切宛如儀仗多於實效。

 

炮聲響徹晴空,但見遠處迷霧一片,隱隱約約透視城外就是荒野,除了一個個炮彈打成的坑外,別無其他。城內也不是人人醉心於發炮,有志願者在街頭派發傳單,呼籲關注發炮構成的環境問題,懷疑官方宣稱使用無公害炮彈不盡不實。請注意,他們並非質疑日日開炮是否合理,而是說政府發炮還發炮,懇請打得環保些而已。電影沒有說明,但這種請願不知退讓了多少步,瑟縮得如何卑微。

 

《大砲之街》的一大特色是一鏡到底,畫面連綿不斷,敘事緊湊,但視覺訊息不會過量,觀眾倘若留心,不難發現由畫像呈現的重點。導演帶觀眾遊走都市一輪,一天即將終結,男孩和父母返回家中,電視節目公佈今日戰報,報道員宣讀是日各座大炮發射多少杖炮彈,命中多少目標,號稱戰果理想,勝利在望,末後不忘呼籲群眾明日繼續奮戰。男孩問父親︰「到底我們與誰作戰?」父親平淡回答︰「你長大後就會知道。」終究沒有明言。城外的坑到達是敵軍灰燼所在,還是軍權下的假想敵?電影沒有解答,男孩長大後會否知道真相,仍是觀眾的疑問,只知這座孤城,明日又燃點硝煙,響起震耳欲聾的炮火聲、歡呼聲(不論是否偽裝)、電視政治宣傳的廣播聲。

 

本片以鮮紅色突顯與眾不同,以及與大炮相關的事物,那款紅色接近前蘇聯國旗的底色。片中文字亦近似西里爾字母,也是俄文的字母,那座城市似乎影射蘇聯。電影在一九九五年播映,當時蘇聯已解體,如此本片就不具時代意義嗎?不是,惡劣的政權往往具備相同性質,首先作品諷刺的對象不一定是倒臺的政權,具洞察力的作者也能創作跨越時代的作品。《大砲之街》的英文名稱是 Cannon Fodder,意指「在戰爭中被視為草芥的士兵」,亦即炮灰。估計大友克洋也始料不及,作品與問世三十年後的今日遙遙相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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