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從《破。地獄》看困境中尋找突破

Iris Lau

Iris Lau

2025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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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獄》是一部選用殯儀行業這樣題材冷門的劇情片,最近破記錄成為香港史上最高票房的華語電影,加上早前已在第61屆亞太影展勇奪多項大獎,成為港人熱話。電影英文名稱為The Last Dance,前名為《度脫之舞》,故事講述了在疫情肆虐生意蕭條的背景下,由黃子華所飾演的道生從婚禮策劃師被迫改行成為一名葬禮經紀人(行街),起初因理念不合,他與由許冠文所飾演的文哥產生了許多衝突。然而,隨著不同的個案以及與文哥這個家庭的相處,道生的職業和生活態度也在慢慢改變。

這齣電影的頭三分之一,是屬於道生的故事線,從一個外行人的角度慢慢了解殯儀行業,再與內行人士之間發生糾紛和衝突,這個過程可以說是觀眾逐步進入這個沉重故事的引旨。在電影裡,道生的角色設定並不特別和複雜,甚至劇情軌跡上並沒有很大的轉折和戲劇衝突,只是將一個角色放入一個他不熟悉的環境中,慢慢地促使其變化、產生戲劇效果的手法。

而破地獄作為道教儀式,用以超渡亡靈走出地獄,成為貫穿整齣電影的象徵,正如道生所說「生人都有好多地獄」,點出了現實社會中人們的生活困境及創傷。對於破地獄的傳統,電影從研究、物料採用到還原呈現,都做足了功夫。電影開始時,文哥的一段破地獄,從鏡頭運用、去到氣氛都拍攝得很不錯。接著,道生將婚禮策劃師的心態融入殯儀行業,轉化為較新式的殯儀服務。人們常說,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紅事和白事,而道生這個角色將兩種心態結合在一起,使觀眾反思禮儀和傳統,以及道生在處理第一個客人時所遭遇的失敗,這不僅是角色成長曲線裡必要的成長契機,也突顯了劇本的另一個重心,即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此外,這段情節還為前半部份帶來了許多輕鬆甚至會令人發笑的情節段落,這正是《破。地獄》劇本中最特別且最難寫的地方。在一部講述死亡、殯儀業與傳統的故事中,同時要處理沉重與悲傷的情感,並在這些情節之間插入喜劇元素,呈現出讓觀眾能夠放鬆的劇情段落。

電影隨著幾個案例的出現,劇本的結構逐漸變得複雜起來。雖然這幾個案例篇幅並不算長,但在選材上卻具有非常強烈的情感力量。比方說,電影並未明言蘇蘇與死者之間的關係,但觀眾仍能透過蘇蘇不惜一切、想要見死者最後一面的不捨之情,深刻感受到愛人離去時,沒有一個「正式身份」的處境,同時表達了在商業社會規則以外的「人情」,而道生亦會選擇去安撫那些很著緊死者心靈的在生者。另一個改編自真人真事的案例,就是甄小姐不願意面對自己兒子的離世,深信未來科技或許能拯救他,因此想要為兒子保留全屍;然而,不少殯儀同行因不願惹禍而拒絕接手這單生意,甚至文哥也因傳統觀念,認為不肯讓往生者安葬,會令他無法好好投胎的理由而勸道生拒絕幫忙。這種對於不捨的重負、以及喪子之痛的情感,不僅令道生會思考,也給予觀眾一個思考空間。這兩個案例指出了電影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像破地獄般的傳統儀式,是為了先人還是為了在生者,因而衍生出「最需要超渡的,可能正是活著的人」的看法,點出在生者需要從困境中學會自我療癒。

在《破。地獄》電影中段,是屬於文哥的故事線。因道生不受殯儀行業的傳統束縛,所以他才能做出最貼近人心、最關懷到在生者人們的決定,從而幫助到蘇蘇及甄小姐的案例。而文哥這個角色從事殯儀行業多年,依循傳統做事當然無可厚非,不過在這兩個案例中,道生慢慢對殯儀行業形成更尊重的態度。另一方面,文哥在心態上和行動上,也作出了不少改變。不僅如此,在電影中段,觀眾還能看到更多文哥與家庭成員之間的問題和衝突。由衛詩雅飾演的文玥,自小渴望成為喃嘸師傅,但可惜文哥遵從傳統觀念,認為喃嘸行業只傳男不傳女,因此一直不肯讓她入行,這使得她與父親之間產生了心結,繼而產生了貌合神離的局面。另一方面,由朱栢康飾演的長子志斌,年輕時已經輟學,由於要繼承父業,無奈成為第三代喃嘸師傅,但他始終只把這份工作當作「搵食工具」,反而羨慕文玥在生活上擁有選擇的自由。文哥與兩兄妹之間存在著一些無法一時解決的問題,線與線的交織、人與人之間情感的交付和傳遞,使得中段的劇情並不僅是道生學習殯儀的過程,也使觀眾看到角色之間的互相影響,內心各自的傷痕與情感,可謂五味雜陳。隨著問題的展開,故事結構的散開,使觀眾對這些角色的命運也越發好奇和投入。

而電影的最後一段,是屬於文玥的故事線。志斌因兒子的學業與前途,舉家遷移至澳洲,留下文玥獨自照顧中風的文哥,以致支撐她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快要崩潰。這段結尾的重點,無疑是在文哥中風去世之後,而死亡就如同電影中所說,搭乘一輛車到達某個時間點後需要下車,沒有人知道自己何時要下車,也沒有人知道會和誰搭乘這程車。文哥是一個非常特別且真實的角色,在他臨終之前,他仍然無法將想對孩子們說的話說出來,只能透過遺書中的文字,解開心底深處的結。而電影又以兩兄妹一起在文哥的喪禮上穿著道服,進行一場破地獄作為結局,真是一個非常大膽且情感濃厚的選擇。電影中段大部份的劇情線和角色線舖陳時,似乎都是為了這個結尾而不斷堆疊情感力量。

片名《破。地獄》故意將「破」和「地獄」分開,某程度上明確指出了電影的另一個核心主題,就是活人需要打破現實中所處的地獄,就如文玥身為女兒,無法參與破地獄的儀式,但正是在文哥生命的盡頭,為了文哥而跳起破地獄,她才能夠解開自己對父親一直積累下來的心結,並與哥哥有一場內心的和解,一起為這位最親的人做些事情。

編導陳茂賢很直白地讓觀眾感受到「死亡」這東西,例如處理屍體的畫面,而他需要將自己對死亡、對親人離世的看法和內心的鬱結表達出來,要拍出對殯儀行業的尊重,但同時又想在傳統之外尋找更多的可能性和出口,透過不同案例展示生離死別的不同面向、揭示人性的脆弱,同時將自己希望勉勵活著的人走出傷痛的寄語放在電影的最後,而最難寫的要算是《破。地獄》整部電影在笑與淚之間來回擺盪,既要談及死亡這樣嚴肅的題材,同時又要觀眾離座時不要帶著過於沉重的心情。故此,劇本整體的平衡度和層次都做得非常好,相比起前兩部喜劇作品,這次寫正劇的導演在鏡頭和構圖上更為多樣,在拍攝美觀的同時,也加強了情感的表達。

再談電影另一個做得出色的地方,就是演員們的演出無可挑剔,在演出中時而溫柔、時而有力,展現出細膩的情感,不同角色之間的自然氣氛和化學反應,絕不是刻意堆砌而成的煽情情感。值得一讚的是,許冠文的演出讓觀眾明白什麼叫做演技上的「舉重若輕」,有別於上次在《風在起時》中獲得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的短暫表演,這次則是自然流露,在放鬆的狀態下注入情感的力量,特別是跟其他演員的互動,例如跟子華去茶餐廳吃東西,這些小細節更能感受到文哥那份細膩,另外不得不提的是他與子華之間的幾場戲,無論是理念上的衝突,還是慢慢打開內心時唱起的南音,以及進餐時的對話、文哥臨走時他們的最後見面等情節,看似日常淡然,但是對白寫得相當出色的,演出上也非常不錯,使整段情節既細緻又濃烈。而子華飾演道生這個角色,雖然也有些「金句式」的表現,但仍能感受到子華所保持的獨特風格。

而《破。地獄》另一個亮點,就是飾演文玥的衛詩雅,外表堅強獨行,性格直率,內心充滿著家庭帶給她的傷痕,以及渴望被認同的期盼,其表現確實出色且進步顯著,相較於之前更加穩定和自然,整體表現絕對值得提名即將到來的金像獎最佳女主角。至於中前段的文玥角色未有太多變化,相對比較單一。一直去到故事後段,故事重心和情感核心落在她身上時,角色才有更多表現和層次,這方面對於她爭取獎項會有一定影響,醫院那場戲絕對是讓後段故事情感變得深刻的關鍵。

整體而言,《破。地獄》是一部溫柔但充滿力量的電影,劇本在情節上簡潔而非常有力,卻同時擁有一個相當複雜的故事內容,是一個很難得地寫得精彩而且取得平衡的劇本。破地獄的結局並不算難以預測,但絕對用心的劇情設計。在拍攝殯儀和喪禮的同時,劇本所關注的卻是活著的人的內心世界。要拍破地獄這樣有傳統價值的命題,卻並不害怕不遵從傳統,而是表達自己想要傳達的命題和角度,也帶領觀眾從困境中尋找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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