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模樣

 午後時分， 一位看似正值二八年華的少女獨自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望著外頭，看著因入秋而紛紛舞落的枯葉，也看著落地後被人們踐踏過而不成形的枯黃。

本不該出現在這般年紀的神情在尚且稚嫩的面容上定格，手上攪拌著拿鐵奶泡的動作未曾停下，許是沉思著些什麼。

「叮鈴——」少女的思緒被感應門上的鈴鐺聲截斷，望去，是一個小家庭，一家三口，有爸爸、媽媽和看起來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兒。

小女孩走在父母之間，一邊牽著一人的手，小手晃啊晃的，臉上掛著明亮的笑容，看起來很快樂，一家三口在少女斜前方的沙發區落座。

年輕父母一邊瀏覽著菜單，一邊笑著問小女孩想喝什麼飲料，那小女孩不知道說了什麼，少女沒聽清，但那對年輕父母對視了片刻後笑了，再日常不過的互動，卻充滿了非常的溫馨與幸福感。

「或許就是因為日常吧」少女輕喃。

過了一會兒，年輕的父親起身往櫃檯點餐，母親把手提包放到大腿上埋頭翻找著什麼，等到她的丈夫回坐時剛好拿出了一本筆記本和三隻筆。

 少女看著那一家三口開始在筆記本上圈圈畫畫的，年輕的父母並沒有因候餐而各做各的事，他們在和女兒玩遊戲——為了陪伴孩子不讓她感到孤單。

多麼幸福的孩子啊，少女心想。

從看見那家人走進店門後少女心中有很多複雜的情緒一直在放大，而且越來越快，起初少女還沒發現那些感覺是什麼。

在看見那家人之間的互動、笑容後，她漸漸的意識到，那是羨慕、感傷和缺失感。

少女出生在一個不富裕但卻也不虞吃穿用度的家庭，就是這世上最多的普通百姓之一而已，普通百姓也可以安穩、簡單的過完平凡的一生。

但是她有一位不甘平凡的父親，打從她有記憶開始父親每天早出晚歸，他出門的時候女孩尚未起床；他回到家時女孩也早已入睡，就算是一個月都沒見到父親對女孩來說不過是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罷了。

直到她從女孩漸漸長成一位少女，這稀鬆平常在女孩升上國中時開始崩塌了。

她一直以來從未思考過這些關於父親的事，直到經過了解後得知周遭有同學擁有著與自己全然不同的家庭。

同學的家庭有感情和睦的父母、年歲相仿的哥哥，至於那位同學本身就是集寵愛於一身的小女兒，少女一直以來所生活的世界開始崩塌。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和睦的家庭，有的只是從小到大在她面前爭吵過無數次的父母（即使有些是少女無意間看到的），至於為了什麽爭吵，原因很多，但她很清楚大多數的爭吵原因都是她自己。

 她是個獨生女，從小到大除了在學校以外幾乎沒有同齡玩伴，而且即使在學校少女比起與他人交流更喜歡獨處，所以其實完全可以說是孤身一人。

更不用說父親向來都是見不到人影的，即使在家也不會和她有任何的交流，說是父女，也只是名存實亡，倒還比陌生人更疏遠些。

基於這幾層原因，少女很清楚自己有一位很愛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是位溫柔、沈靜且堅韌的女性，為了彌補父親的位置，母親一直非常盡力的在陪伴少女。

這些少女也都看在眼裡，她清楚自己有一位非常非常好的母親，也清楚母親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愧疚，所以在母親面前不會表現出任何的不滿，事實上也並無不滿，她是這麼認為的。

她有一位盡心盡力愛自己、陪伴自己的好母親，但在少女的世界開始產生崩塌之後猶如雜草叢生的空虛感已經成為了那些愛無法填補的缺口。

就在這時，少女15歲時，幾個月都見不到一面的父親出現了，而且是開始頻繁的出現，她至今還記得父親那時對她說的那句話。

「我和朋友做的生意現在越來越順利，以後就能讓妳們過上好日子了，我現在也沒那麼忙了，所以想要彌補以前欠妳們的時間，好好陪妳們。」父親一臉真誠的說道。

之後又說了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只知道是一些病入膏肓的大男子主義以及以自我為中心的言語罷了。

那時少女心底生出的情緒不是感動也不是憤怒，只有諷刺，那多想問問她的父親：是因為年紀到了突然想通了嗎？你想怎麼彌補？用錢嗎？

但她沒有說出口，因為說出口只會讓在一旁的母親難堪，因為她深知母親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明白的同時也希望她能和父親好好相處。

 少女做不到。

 少女在聽到那句話時所產生的諷刺漸漸轉變成了對父親的厭惡，並且她也不加掩飾的將此事告訴母親，母親雖然看起來有些難過，卻也表示理解。

她知道自己傷害了母親，更是加深了母親對自己的愧疚感，她有和母親談論過關於父親的話題，每一次的情緒都非常平靜，平靜到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她以為自己一定會感到憤怒或者悲傷，但事實證明並沒有。

直到少女升上高二的時候，也就是16歲時，她漸漸注意到自己在外出時會容易被一些親子之間的互動所吸引，尤其是父女之間的。

後來少女意識到自己是會羨慕的，因為在她的世界中自己是沒有父親的，甚至不知道所謂的「父親」應該會是什麼樣的形象，即使她在被那名義上的父親叫女兒時感到的只有厭惡與噁心。

但她知道自己在厭惡父親的同時也極度渴望擁有一個健全的家庭，也極度渴望擁有一位懂得顧家的好父親，因為即使母親再怎麼盡力的陪伴自己，少女也發現了自己幾乎從未在那個家裡感到過幸福。

她向母親傾訴她所意識到的一切，最後甚至哭了出來，意識到自己的渴望，也意識到自己其實還並未接受那幾乎沒有感受過幸福的童年，那是即便有其他深愛自己的家人也彌補不了的缺憾。

更不用說金錢。

 她想，如果當初是真的有心想陪伴的話是否就不會造成今天這種局面了？為了我們賺錢養家？只是把我們當成逃避家庭的藉口罷了。

 少女回過神時一家三口正起身準備離開，直到走出店外消失在少女的視線中，小女孩都是一直被呵護在父母之間的幸福孩子。

手邊的那杯拿鐵不知何時早已涼透，奶泡也早就消完了，她手上的動作不知早在何時就停住了。

她盯著窗外街景，就像那一家三口進來之前一樣，依然是那副不符年齡的表情，只是盯著窗外，但這次貌似並沒有在思考任何事情。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然向晚，女孩看了眼左腕上的錶，喝完了已然涼透了的拿鐵，用紙巾輕輕的將嘴擦拭乾淨，起身，走出咖啡館，踩在那片枯黃上越走越遠。

2022.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