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今晚我想吃咖哩雞翼》
「又不在家吃飯,外面食飯便宜嗎?」
「還有,買這麼多東西,家裡有很多空間嗎?別未學會賺錢就先做大花筒。」
『那也是用我的錢,與你無關吧。』
「你若非我親生的就與我無關,你若不回來就與我無關。」
『如果可以我還真不想回來!』
〝嘭!〞 (關門的聲音)
這也是我和媽媽第N次吵架,而吵架的內容大概每次就圍繞著這些無關痛癢的事。
那年,我十八歲。
DSE分數只有個位數的我,早早迎來人生第一份工作。月薪10000對當時的我而言,可以買到想要的一切:新款球鞋、遊戲機、應有盡有,而離開父母鳥籠式統治的時代亦再非遙不可及。
每個週末的放縱,與好友談論可見的將來,對著夜空喝個爛醉如泥,彷彿才能將一星期辛勤的耕耘淨化。夜幕降下,一份被堆砌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即將迎來收割……
「那個誰,留下來加個班吧。」
『可是我今晚沒空呀。』
「哎…年輕人不要怕吃虧嘛,有薪金讓你學習就要好好珍惜。」(有時真想知道這一句長輩間的至理名言,蠶食了我多少青春。)
『好…好吧。』
(電話訊息)
「今晚還是來不了了,我經理成天就叫人加班。在刷業績!搏升級!壓榨底層員工!真希望他退休時還是個破經理!」
就在我在群裏連珠炮發轟炸時,電話亦隨即響起……
「今晚回來吃飯嗎?」
『加班。』
「那我給你留飯吧。」
嘟…嘟…嘟……
我掙扎地睜開雙眼,揉了揉眼睛,下車時已經是晚上12時。人們街道上刺耳的玩鬧、少年節拍中灑落的汗水、牛蛙深溝裡規律的吶喊,好像都在嘲諷著:除了我,每個人都擁有一個豐收的星期。
剩下殘破軀殼的我推開沉重的木門,〝滴答滴答〞的鐘聲在漆黑的籠子裡顯得格外寂寞。我熟練的打開燈掣,淡黃色的燈光中傳來一鼓撲鼻的咖哩味。連體內滄桑的魂魄都被喚醒過來,沿著氣味一直吸一直吸,生怕四溢的香氣會伴隨著上升的白煙消散在窗外。
咖哩薯仔炆雞翼
蕃茄炒蛋
生炒排骨
豆豉鯪魚油麥菜
青紅蘿蔔豬骨湯
望著飯菜的蒸氣迎面冒出,腦海不自覺浮現出媽媽睡眼惺忪在加熱飯菜的模樣。是那樣無微不至,那麼無怨無悔。縈繞的香味,裊裊上升的白煙,開始模糊著我的視線……
每日凌晨,媽媽就要起床上班。所以平常10時後,彷彿家中萬物都逃進靜止空間,連時鐘上的秒針都變得如履薄冰。此刻若然有一根針掉在地上,我和家姐便會被視作罪犯滔天,理應格殺勿論。
但自從我上班後,每晚加班回家,飯桌上都總會放著一桌暖暖的飯菜和一碗燙口的湯。雖然這些飯菜總是亂七八糟的擺放著,但每一口都有我愛吃的。
我才驚覺,原來即使我學會飛,媽媽還是會用自己的方式,在後方默默地看顧著這隻自以為是的小鳥。
就在這思緒萬千,心亂如麻之際,有一事竟乘勢突襲,映入眼簾……
「想頭髮慢慢變黑又得,立即變黑晒亦得,得咗」,美源髮彩的廣告三番五次在那台(高15吋闊16吋長13吋)的「大牛龜」電視機裡無限輪迴地播放著。
我依偎在母親那極具彈性且耐用的記憶棉肚腩上,用耳朵緊貼肚臍,細聽著〝咕嚕咕嚕〞的交響樂不時流過,那時我才剛上幼兒園。
『媽媽,你曾說過不吃飯就不會長大是真的嗎?』
「對呀,所以你要多吃飯才行。」
『那從今天起你可以不要吃飯嗎?這樣你就能長命百歲。不對,一千二百歲。』
「傻瓜,人怎麼能不吃飯呢。」
『那…你每天只吃半碗飯,變老的速度就能減半了。』
「哈哈,真搞不懂為何我會生了你這傻孩子。」眼角處出現數道歲月雕刻的母親,此刻卻毫不在意。
「微風中輕飄,陽光下閃爍,幻變添神彩」,輕快的律樂仍在徘徊,心情卻與之相反,如同萬箭穿心,下沉至流沙河中淪為魚肉。我不知道這無力感何以會如此揮之不去,甚至比雨夜時的雷聲更讓人提心吊膽、毛骨悚然。也許年幼時的雷雨聲總是嚇人,這首歌亦一樣,本能驅使我將媽媽愈抱愈緊。
我害怕某天惡毒的生老病死會帶著滅聲器悄然無聲地偷襲母親,將她搶去。「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淚」,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眼淚並不能解決問題。故用手小心翼翼地墊在眼角底下,試圖隱瞞將要滑落在母親衣服上的水珠,這也是我第一次學會「堅強」。
不過那天晚飯,我還是強行將媽媽那碗滿滿的飯搶奪去一半,並以九牛二虎之力強行塞進我那綠豆般大小的胃中……
這些零碎的片段在我長大後,仍偶然會在記憶裏如拼圖般閃過。甜酸苦辣都有,但大多都是走馬看花,瞬間即逝。我不是哲學家,並非想從故事中帶出什麼大道理,大概只是個想把為數不多能完整憶起的「母子情深」記低罷了。
後來,由於工作關係,我搬到公司宿舍居住。由宿舍到家大約要一小時的車程,但因為這一小時的路程,我已有大半餘年未有回過家一趟。
(電話視像通話)
「弟弟,鄰居家小明已經教會我用這種電話了。現在在電話也可見面,你和家姐就不用特地回來了,哈哈。」
『嗯,那就好。』
「平常有沒有自己煮飯吃?有空放假就回來吃飯,外面的飯菜多沒營養。」
『知道了媽,我先去忙。』
「好吧,那我不打擾你工作了,拜拜」
就在當日午飯時候,聽著微波爐裡冰冷的盒飯〝嗚嗚…嗚嗚〞 徐徐地轉動。那鼓溫暖著靈魂的濃烈咖哩味莫名其妙又再出現,同時亦把我帶到小時候媽媽教了我很久很久握筷子的畫面……
「不是這樣。就這樣用前三根手指擢住上方的那根筷子,使用時只移動上方的筷子……」我還是一遍又一遍的錯。
「無名指的指甲要墊在下方,拇指和食指的中間夾住固定……」她還是不厭其煩地示範給我看。
〝叮〞翻熱了的盒飯繚繞著白煙,我欲把四散的蒸氣留下,伸手去捉,卻發現它們一直向手指縫中溜走。
「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似乎我已忘掉,當初媽媽就是這樣手把手的扶著我、看著我和陪著我踏出每一步。如今在她希望學習用這部還搞不清楚是電視,電腦還是電話的東西時,得到的卻只有「聲盡呼不歸」。
或許在她看來,電話只是聯絡之用。但為了看看久未碰面的孩子,與我們有共同的話題,走近我們的世界,才願意嘗試去接觸一個完全陌生的玩意。可是一直以來,我卻未曾向她伸出過雙手。
往事歷歷,如同漩渦將我捲入。巨浪沖打而至,使我猛然驚醒,便拿出手機,接通那個很久沒有撥出過的電話……
『媽,今晚我想吃你煮的咖哩雞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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