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書評|重構文學史觀:論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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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中國文學史》成書之時,正值文學革命時期,當時文學界出現騖外與執古兩派,對於文學發展各執一詞。在這種文化背景下,錢基博希望重新建構文學史,重構以中國文化為基礎的學術理念。此書是第一本以「現代」一詞為名的中國文學史書,當中的篇幅分為古文學與今文學,今文學部分為多,包括新民體、邏輯文、白話文。書中強調文學發展必先梳理其源流,再反思當時文學發展的方向,以及對於傳統文化的追悼。

作者把歷代文學分為四代,包括上古、中古、近古、近代,當中又分「古」、「今」文學兩大編。有趣的是,兩者篇幅比例之懸殊,內容多為傾向古文學,約三百多頁。書名「現代」一詞的運用相當有趣,雖寫現代文學,卻以「魏晉文」的王闓運為首,似乎與現代文學不相關。同時,作者褒揚古文學,包括被批評至體無完膚的八股文。他崇古的理據是甚麼呢?為何在以現代為名的書中,竟花大量篇幅論述古文學呢?

作者把現代文學史與古代文學史一併論述,使人重新思考新舊文學之間的界線。文學發展不以歷史朝代作為分界,新文學也不以民國建立而一日突然形成,而是一個逐漸沉積而成的過程。當時主流思想以新文學為主,普遍反對舊文學、文言文。文學革命是反古文學,學習西方理論,建構新文學。然而,這衍生了許多問題,古文學與新文學兩者是否必然有衝突呢?兩者是否對立而且完全割裂呢?為何發展新文學的同時,必須壓抑古文學?作者對此進行反思,認為新舊文學兩者不可斷裂,繼而指出「現代文學者,近代文學之所醱酵也。近代文學者,又歷古文學之所積漸也」。[1]作者不把古文學視為新文學的對立面,強調文學史的「通變」。作者認同焦循「一代有一代之所勝」的看法,[2]現代文學是古文學的演化與延續,並非根本性的推翻。書中大篇幅地論述古文學,以追本溯源的方法,回答當時文學發展的重大問題。這使人們重新思考文學源流,以及新舊文學的關係。這突破了新文學派所壟斷的「正宗」文學史觀,反而給予論述文學史時更多可能性。

此書不僅從文學層面論述,也以傳統文化的角度出發,批評新文學背棄中國傳統。新舊文學之爭,只是當時新文化運動其中一面。當時,共和時代出現,新思想的衝擊隨之而來,主流意見把傳統文化擠出歷史舞台。知識分子高舉「重新估定一切價值」,[3]以西方模式來改造中國,盼興一國之民,卻忘了語言是文化根本。在新舊文化、政治形態的鬥爭中,甚至凌駕了新舊文學之爭,使傳統文化進一步被邊緣化呢?文學變革是否應有限度?全盤反傳統又是否合理呢?凡此種種,是當時知識分子必然遇到的問題。作者也嘗試回答這些問題,他重視文化本位,強調國學傳統。因此,在文學發展方面,他指出「窮其源,將竟其流,爰述歷古文學家為編首」,[4]也是對傳統文化一種梳理的方法。

面對如斯困境,作者直呼此書是「現代文人之懺悔錄」,呼籲知識份子應反省新文化運動對文明秩序的破壞。他指摘胡適等人提倡白話文,而引嚴復之言—「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5]指出傳統文化秩序的重要性。作者寫下「維新維新,中國人許多涕淚」,[6]反映此書超越了文學層面的論述,就如古文學的殞落恰恰折射了傳統文化秩序的瓦解。作者作為現代文人,面對傳統文化逐漸消逝,頓感徬徨。其實,這是叛逆新潮流之書。在眾人熱烈地提倡新文學時,作者與群眾保持距離,點出了文學革命之流弊。這使讀者反思在文學、文化改革時,需冷靜看待新思潮,從新舊思想中取得平衡。

此書以新古文學、傳統文化等方面,說明文學發展不可過急,亦要顧及文學源流,應該執古御今,避免文化失根。這些都是書中可取之處,時至今天,仍值得深思。可是,書中亦有錯漏、缺失之處,有待商榷。

此書提出文學史貴乎「客觀科學」,客觀地記錄事實。他批評胡適在其〈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一文中,過於抑古揚今、欠缺理據,充滿成見,實為「史之所大忌」,並非文學史。[7]問題是,如何才能真正地實踐「客觀科學」呢?錢基博又有沒有實踐「客觀科學」呢?每一種文學史論述也有其局限性,文學理論本身就不是科學,並沒有絕對真理。文學史始終由人所書寫,其研究的角度、方法、選材等等,也難免反映著某種的主觀與價值判斷。雖然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中,作者評論古文學部分則頗有洞見,內容中肯而詳盡。不過,他在評論新文學時,也不能盡是客觀。例如,對於魯迅的評價不盡準確,竟指他「右傾」,令人質疑他沒有閱讀過魯迅的作品,也不了解他思想上的傾向。反之,其評論似是拾人牙慧,抄襲他人批擊魯迅之言,卻不加以篩選,實在不符合其文學史的宗旨。如此欠缺嚴謹的評論,受到不少人批評。當時有評價指:「錢先生以當時的觀點對那些作家和作品進行了評價。從今天看,那些評價不盡全面和準確。」[8]他本希望不以情感喜惡為理論,偏偏自己也無法實現客觀科學,終成為他筆下所批評的那個胡適。

此書有可取之處,在於錢基博帶讀者從主流基調裏走出來,突破新思潮所設下的桎梏,反思文學發展的進程。書中雖有其缺失,也可警惕讀者不要重滔覆轍,不以情感喜惡左右評價,時時警惕自己保持客觀。這才可擺脫所謂「正宗」的主流思想與成見,真正認識文學史的大千世界。

[1]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2011版),頁30。

[2]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2011版),頁8。

[3] 胡適:〈新思潮的意義〉,《胡適文存》,第1集,頁728。

[4]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2011版),頁30。

[5]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2011版),頁441。

[6]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2011版),頁441。

[7] 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2011版),頁4。

[8] 石聲淮:〈校後記〉,載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1986版),頁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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