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斯卡羅」,談談羅妹號事件前後福爾摩沙的旅人們與旅行史

Cathy Tsai | 蔡凱西
2022年5月3日
去年由公視製播,號稱臺灣大河劇的「斯卡羅」,在臉書河道上的討論,與媒體發布的文章,已經把羅妹號(Rover,又稱羅發號)事件、南岬之盟與後續影響;大股頭卓杞篤(Tokitok)、法裔美籍的李仙得(Charles W. Le Gendre,1830–1899)與英籍洋商必麒麟(Wiliam A. Pickering,1840–1907)等人物,在這段歷史所扮演的角色與正負面形象,交代得非常清楚,此處不再贅述。
李仙得、必麒麟在羅妹號事件中,甚至前者對1874年日軍出兵臺灣,也就是所謂的牡丹社事件,位居關鍵角色的原因之一,就是在台期間時常到處涉歷探險的旅行經驗。像他們兩位的自西徂東的外人,也是1860年代以降,入臺從事探險旅行的重要群體,可以說他們開啟了新一波歷險福爾摩沙的旅行風氣。
在「斯卡羅」的首集開頭,曾以字幕向觀眾傳達「1858年(四國)天津條約簽訂後,台灣開港通商,對外打開門戶」這個歷史背景。不過,簽約的時間點,並非實質開港的時間點,天津條約在1860年才換約生效,所以台灣是在進入1860年代,才根據條約開港通商。
天津條約不僅增開通商口岸,也全面開放洋人「准聽持照前往内地各處遊歷、通商」。哪裡是內地?就此後洋人在清帝國間的旅行範圍來看,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海陸邊遠地區(例如川藏滿蒙新與台灣),只要不屬於沿海條約口岸地區,都是廣義認定的「內地」。
總之,天津條約形同全面開放,洋人在清國各地的旅行權。對台灣而言,則是港口通商與洋人旅行各處的權利,在1860這個時間點同時放行。不過呢,早在此前,已陸續有許多外國船隻,行經台灣周邊海域,或有試圖登岸從事探險者,因不熟暗礁、沙洲、海象,遇難並不是甚麼罕見的事。
例如1840年代,英國輪船內不達號(Nerbudda)與安娜號(Ann)先後在基隆外海及淡水附近撞毀。後者在海難中,不僅嚴重損失船上的奴隸與鴉片,生還者還被押送到府城囚禁。此外,海盜劫掠、被原民攻擊、俘虜,亦屢有所聞。
1850至1869年間,英、美、西、普、荷蘭等國均有船隻,接二連三在臺灣附近的海域遭難,1840年代更有過之。所以,羅妹號事件並非19世紀中葉,外國船隻在台灣出包的偶發個案。
沒有不平等條約當保護傘的時代,洋人因為跟黑水溝不熟,因翻船或劫掠而折損人貨,更甚者遇到原民為求自保而成為攻擊的對象,加以各國在台缺少政教或商務等派駐單位,協尋海難生還者的調查工作相當受限,究竟行蹤不明者是否遭到原住民出草,多無線索可以證實。
話說,當年培里率領的黑船前往日本叩關,途經台灣試圖調查海難的失蹤者,但一無所獲。不過,培里倒是在測繪台灣島與周邊海域地圖的部分,獲得些許進展。在《培里日本遠征記》(the Narrative of the Commodore Matthew Perry’s Expedition to Japan)中,留下了當時繪製的福爾摩沙地圖。
較培里稍晚一些,同樣是1850年代,任職英國駐廈門領事館的斯文豪(Robert Swinhoe,1836–1877;又稱郇和、史溫侯),曾搭乘剛強號(Inflexible),從國聖港出發,途經臺灣府、打狗、旗後、枋寮、琅嶠、花東沿海等,完成22天的環台一周之旅。
斯文豪此行,係為了尋訪1848年在基隆遇難失蹤的歐美籍船員,拜會台灣府的官員時,對方雖答應發布告示協尋,但最後仍無下文。而斯文豪沿著灣岸勘查地方原漢風俗、礦產、自然生態,則是環台旅行最大的收穫。只是,1860年代以前,極少有歐美旅人的旅行足跡,深入島內奧地。
1860年以降,淡水、雞籠、台灣府(安平)與打狗陸續成為條約口岸,各國領事館、洋行、海關辦事處等機關,漸次在口岸設點。洋人赴台,或有傳教使命、商館職務、外館公務,或從事自然人文調查,這些人群的身分與在台從事的工作,扮演的角色與抱持的目的,經常是多重的。
想要傳教、探勘商機、資源,或深入了解殖民經略的可能性,當然不能只侷限在口岸活動,至於辦理外交,或採集調查研究,若不接地氣的接觸各地風俗民情,當然也行不通,所以,前往島內的未踏之境,是必要也是需要。
前述提及的英國駐廈門領事官員斯文豪,在1861年再度來臺,擔任英國駐台副領事。斯文豪除了是西方首位駐臺的正式外交官,他也是一位出身倫敦國王學院的博物學者。
駐臺數年間,斯文豪除了負責外館業務與在臺僑務,建立府城、淡水與打狗的駐英領事單位,也在公餘走訪過去他乘船環台未曾到過之處。他採集鳥類標本,也曾深入玉山山區觀察水鹿生態;也到過花東、恆春訪查原住民;對英國政府也提出探測島內自然資源的建議。
斯文豪之後,必麒麟在也來了。他曾經是個航行經驗豐富的水手,到過緬甸、暹羅與馬來群島,全身流著沒有冒險犯難就會死的血液。此後,他被網羅進入大清海關,1863年被派往打狗擔任檢查員,接著轉任安平。海關主要負責往來船貨的查驗與徵稅,但不是每天都有船貨進港,單調的工作性質跟他到處趴趴走的個性格格不入。
1898年出版的《歷險福爾摩沙》(Pioneering in Formosa : recollections of adventures among Mandarins, wreckers & head-hunting savages)裡,必麒麟曾提到任職打狗之際,假日無處可去,生活倍感無聊,開始了他沿著水路釣魚、泛舟的活動,時間一久,足跡越來越往奧地延伸。
此前已來臺向原民宣教數年的天主教道明會,幫忙必麒麟引路,郭德剛(Fernando Sainz,1832–1895)神父曾幫忙撰寫介紹信,開啟了他接觸與觀察高屏地區(前金、萬金)漢人村莊、原民部落的機會。
職務之暇的必麒麟,在島內各地探險,了解資源、生態與各村落族群風俗,逐漸嫻熟各種方言。另一方面,他也積極廣結清廷在臺官員,與怡和等外資洋行的人際網絡。然後,他逐漸從一個被引路者,成為內地探險的通譯與嚮導,帶領初來乍到的歐美人士,進入原民部落訪問。像是1865年,長老會的馬雅各(Dr. James L. Maxwell,1835–1921)牧師,在必麒麟帶領下,來到高雄與臺南的平埔族部落佈教與行醫。
憑藉著上述的旅行經驗與人脈,必麒麟在1867年成功轉職,先後進入天利與怡記洋行,公司提供經費、馬匹和僕役,更有利他進入西人未曾到過的原漢村落,進行探勘商機的旅行,也順勢擴展漢番人際網絡。而這個時間點,剛好發生羅妹號事件,從福州來臺的李仙得,在必麒麟的隨行之下進入琅嶠十八社,進而與大股頭卓杞篤交涉,達成南岬之盟的協議。
曾八次來臺的李仙得,為處理羅妹號事件與後續外,也探查礦藏、收集博物標本,記錄台灣社會的風土民情、族群關係、地質地貌、鄉鎮分布等,足跡遍及南北臺灣。例如他在1869年底至1870年初的第七回訪臺,採取陸路從淡水前往臺灣府,再從打狗抵達萬金。
不過,當時臺灣的陸上交通,多有狹窄、未經整備,輪車難行的問題,舟楫仍是李仙得在臺灣南北間移動的主要方式。通過數次來臺的機會,李仙得從中蒐集大量一手情報,並繪製成地圖。在「斯卡羅」一劇中,李仙得經常伏案查閱地圖,或是在手記中繪圖。
1874年,李仙得以其任職廈門領事期間,往返兩岸處理外事的報告,整理成《臺灣紀行》的未刊書稿,內容除了承載李仙得數次在臺的見聞,亦收錄了豐富的攝影、地質、地圖資料,此外,這本圖文並茂的著作,並非單純的遊記,更可以看見他對荷西、清代與19世紀西人對臺灣書寫與認識的集結、整理。
2013年由臺灣歷史博物館出版的《李仙得臺灣紀行》,係由學界歷時十多年,對美日兩地的李仙得未刊書稿版本進行比對與研究,並蒐羅相關史料,所整理而成。
與李仙得、必麒麟在「斯卡羅」劇中隨行的萬巴德醫生(Dr. Patrick Manson,1844–1922),在第七集以後,只出現了一幕。雖然萬巴德在故事中只是配角,但他在醫學史上可是有「熱帶醫學之父」的美譽。
擁有蘇格蘭醫學博士學位的萬巴德,1866至1870年間,受聘為大清海關醫療勤務員,被派駐在台。醫員的工作之暇,萬巴德也經常在番界間旅行,學習方言,而騎馬、打獵與園藝也是生活的嗜好之一。
除了在劇中登場的外國人,1860年代當然還有其他在台灣各地走跳的歐美人士。例如經營茶葉出口生意的蘇格蘭商人陶德(John Dodd,1838–1907),曾在北部各地探查商機,走訪泰雅族部落。
李仙得通過陶德的踏查經驗,了解到許多北台灣情況。另外像是牛津大學生物學家柯靈烏(Cuthbert Collingwood,1806–1908),於1866年來臺,先在打狗上陸,此後北上基隆與淡水,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生物考察旅行。
至於進入1870年代,來台旅行的外人群體,較之60年代又更為複雜。加拿大籍的長老會傳教士馬偕(George Leslie Mackay,1844–1901),1871年從北美橫越漫長的太平洋航線,輾轉來台,他的佈教與行醫之旅,網路上已有諸多線索,此處暫不贅述。
與馬偕同年來台的,還有蘇格蘭籍的攝影旅行家湯姆生(John Thomson,1837–1921),他在馬雅各牧師的邀約之下,在南臺灣進行為期兩周的旅行,雇請苦力搬運笨重的攝影器材,為後世留下的珍貴的台灣風景與原民影像,他也曾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發表在福爾摩沙的旅行經驗。
歐美系人士之外,日本人也來了。1870年代這個時間點,日本與清國之間簽訂了所謂「日清修好條規」與通商章程,約定互設使館,並准許商民彼此來往貿易,臺灣在此時開放了淡水與安平,作為對日的貿易港。不過,最初臺日之間並未開設直航路線,從日本必須經由香港或上海,才能輾轉來臺。
牡丹社事件前後,為了解台灣虛實,日本軍方多次派員,頻繁在清國沿海活動。像是1873年,外務省派遣留學清國的水野遵(1850–1900,日本領台後首任民政長官)來台,從淡水上陸調查北台灣,並與當時的陸軍少佐樺山資紀(1837–1922,日本領台後的首任總督)等人合流,一同赴蘇澳考察。
翌年,日本出兵前夕,水野作為海軍通譯官,先與樺山在打狗上陸,從枋寮、車城、府城一路北上淡水,待日軍抵台,兩人再度南下前往社寮周邊,調查番社習俗與原漢關係。
19世紀開港前後的來臺西人,一方面借重17世紀葡西荷人在臺活動所留下的紀錄,與清代的文獻,來認識福爾摩沙這塊土地;而另一方面,填補前述紀錄因年代久遠,與現下資訊所產生的落差,則仰賴在臺的諸如傳教士、洋行、各國領事館等社群網絡提供在地情報,與島內的實地踏查來完成。
例如在接近尾聲的劇情中,李仙得欲進入斯卡羅部落談判,循的是百年前荷蘭人上山的路線,但是沿途不斷重繪反映漢番界現況的地圖。尤其是當時不屬於清國治下的番界,官方在開山撫番政策確立之前,對山地內部的情況,未能有足夠的資訊供參,能給外人實質的協助相當有限。
劇中的美軍與清軍一旦進入番界,只有吃子彈的份。故西人通過實地的行旅,進行考察測繪,逐漸補白過往文獻,對內山地帶記載的不足。
而1860年代西人在臺旅行,累積下來的圖籍、文字書寫,所產出的知識,後來也成了1870年代日方派員赴臺,從事開戰前軍事偵察,或牡丹社出兵之際的重要參考材料,從中再建構有利外交甚至國策發展的台灣知識。
例如前述的水野遵與樺山資紀,在隨軍來台之旅中,所書寫的《台灣征蕃記》與《台灣紀事》兩部文本,不但是無疑是提供外務省與軍方的重要日清關係情報,而文本中原民形象的描寫,其後逐漸定著為日本人觀看原民風習的視線。
此外,從張素玢教授的研究中也可以了解到,此時西人在臺的旅行書寫,所述及各種便利探險的注意/指引事項,諸如護照的申請、隨行勞力與嚮導的雇用、船轎的移動方式(劇中的李仙經常有乘坐轎子與馬匹的畫面)、武力裝備的攜帶、穿著如何舒適、給原住民帶哪些伴手禮等,這些並非是旅記中必要的承載知識。
不過,隨著日本人後腳進入臺灣從事踏查,以及日後治臺,所進行各種與政治高度連動的學術探險,日人所書寫與發行以「須知」與「心得」為名的文本,逐漸扮演著現今如同旅行指南的角色,這種現象所呈顯的,除了是探險經驗的傳承,亦是探險知識系統化的表徵。
從更大框架的旅行文化來看,赴台西人的旅行經驗,係為地理大發現以來,歐美旅人群體在亞非地區未知地域,從事探險、調查的延續,與近代西方殖民及帝國主義擴張的腳步俱進,而日本則是維新以降,積極學習歐美這種帶著帝國主義視線的旅行風氣,並更積極的將探險相關的「須知」與「心得」,建構為探險知識系統的一部分。
進入日治時代,交通網路的改善、山地的開發與觀光業的推展,所謂的「探險須知」亦逐漸朝向「旅行案內」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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