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肆零叁

肆零叁

2021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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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    肆零叁

  母親有個習慣,她特別喜歡於我出門前端詳一番,然後站在門前靠著鐵閘,遠遠,遠遠地目送我離去,等我走到走廊盡頭的拐角處,猛地消失得透澈後,才肯砰地關閘,日復如是。

  回想起來,母親喜歡目送我這回事,好像是從小學時開始的。

  小學離家很近,經過停車場後往右拐,走下斜坡就到了,恰巧以前上學時間和父母上班的碰上,所以那時無論風雨,父母都會送我兩姐弟回校。

    當時我除了要穿上純白的校服外,還要戴上條深綠色的緞帶——那是風紀的象徵。老實說那時能當上風紀,對我來說是件挺帥氣的事,一來覺得自已「高人一等」,比其他人優秀,二來覺得父母一定會為此十分高興,試問哪個父母會不想自己的兒女當上風紀呢?

  正正就是因為這該死的虛榮心作祟,我總希望父母能一睹我當值時的英姿,瞧瞧他兒子多有本事,老天也似乎聽到了我的渴求,整個風紀生涯我只獲派做一件事,就是站在點名器前督促同學拍卡,而站的位置,是唯一能清楚看到外面世界的位置。

  學校禮堂的盡頭是一道鐵籬笆,平時校車就是在這上落同學,故這邊從不關上,也使它成為了禮堂中唯一連結著外頭的地方。我當值的位置,離那裏只有十步之遙。

    每天當值時,我總愛把緞帶扶正,確認「風紀」二字貼在胸前,一切準備就緒後,就會開始實行那滿足虛榮心的小任務。我先用左手把點名板擋在眼前,身向前傾,然後再用右手握筆,在名板上方懸著空地左右搖動,假裝很勤勞地工作,最關鍵的是眼要瞄左瞄右,確保風紀隊長和你訓導主任不在附近。之後,就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右挪,直至躲開了一條柱。辛勞過後的稿賞,就是能清楚地看見父母。

  移到該位置後,我就不會再專心工作,因為母親總愛隔著籬笆跟我聊天,內容十分隨意:要默書的日子她就會說加油等鼓勵話語,沒事時甚至會討論晚餐吃甚麼。這聊天當然不是明目張膽地吆呼過去,而是靠看口型和脣語,就這樣,母親看着我口一開一合,我看着母親嘴脣一抿一張,無聲無息地談著,談過整個當值的時間,等鐘聲響了,風紀們便要回到課室上課。

    離開之際,我會用兩隻手指上下搖動,向母親示意「我要走了」,隨後徐徐轉身走上樓梯,上樓梯時還依稀能看到蘺笆,這時我便會邊向上走動,邊俯下身子盯著籬笆揮手,母親也會稍稍彎下腰揮手道別,那怕是最後幾秒,我也想多看母親一眼。慢慢地,視線被趕著回課室的風紀淹沒,我只能在人頭縫間模糊地看到母親漸遠的身影,等人羣散去,母親就已經消失了。

  可能那時年紀尚小,喜歡黏著母親,每每到了這刻總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但只要見到同學就能平復了。

    到了中學時期,學校離家有幾個車站遠,加上我長大了,若父母還送我回校會有些怪怪的,像個娘炮,所以母親自始便只送我出門。

  每天清晨鬧鐘一響,我便會起床,以最快的速度梳洗,隨後把校服往身上一套,褲子一拉,最後把早餐往嘴裏塞就得屁顛屁顛地往車站奔去,雖然趕急,但一切都可以行如流水,準時回校。

  前提是沒有母親的嘮叨。

  鬧鐘叫醒的不只是我,還有母親,每次我起床後她便會睡眼惺忪地從睡房走出來,看著在客廳東奔西跑的我,待我整頓好準備奪門而出之際,才上映每天的戲碼:

「趕得及車嗎?」

「趕到。」

「有帶紙巾嗎?」

「有。」

「天氣涼了,真的不帶外套嗎?」

「不帶。」

「不行一定要帶,你過來我塞進你背包」

「真的不要,很熱。」

「那好,你別給我著涼了。」

「不會的,媽我要走了,趕不及了。」

「好吧再見。」

「等下,你夠錢吃飯嗎…….」

  往往快出門時,母親就彷彿要把這生的問題一口氣問完,之後總會把我從門口抓回去添紙巾塞把傘甚麼的,擾攘好一陣子才能踏出家門。因為時間延誤太久,幾乎每天我都要吃奶般用力,頭也不回地跑才能補上失去的時間。而母親,她則會站在門口前目送我,等我跑到走廊拐角處再也看不見時,才會關上門。

  雖然我並沒生母親的氣,但取而代之的是煩厭。為此我想出了一個妙招,就是在快出門時,在母親開口前就把她有可能問的問題,像個饒舌歌手般一連串地答了。

 「你紙巾……」

 「紙巾夠用了昨天的還未用完外套不帶了今天不冷錢也夠用不夠的話用八達通還有我今晚不回來吃飯了要溫習拜拜。」

  往好處想,這樣刺激的早上,咖啡錢也可以省了,夠提神。

  不過老實説,那時我寧願母親繼續在睡房倒頭大睡,也不想她起床目送我,那時我覺得目送我有點多餘,甚至是礙事,反正也只是多看我幾分鐘罷了。我試過把鈴聲調小,更衣時動作小點,希望她繼續安睡,但不知為何,她總是能按時從睡房走出來。

  然而忽然有天,早上的客廳和門口如我所願地不見了母親的蹤影。

  那天是個平常的上學天,我一如既往地起床梳洗更衣,但奇怪的是我都揹起背包穿好鞋了,母親還是未從房間走出來,更別提嘮叨了,我竊喜不已,總算不用被她在門前拉來拉去,往背包塞東塞西了!時間瞬間變得足裕起來,我款款地在客廳遊走,甚至特意整理頭髪,心情好得很。正當我想出門時,不知是習慣還是直覺驅使,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我走進母親的房間看看她在幹什麼,只見母親倚著牆坐在床邊,手揉著太陽穴,我急忙問她怎麼了,她看了看鐘,然後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有點頭暈罷了,不用擔心我,你趕車去吧,別遲到了。」

  之後的幾天,母親也沒送我出門。

  這幾個沒了母親嘮叨的早上,客廳剩下的,只有我腳步的「啪啪」和吃早餐的「啪滋」。出門後,因為時間充裕不需再死命狂奔,我走到拐外處,下意識放慢腳步扭頭望向家門,總覺得母親會依舊靠著鐵閘跟我揮手道別,但看到的除了空盪盪走廊,甚麼都沒有了。

  又不是甚麼都沒有,有的是奇怪的孤寂和失落感。

  快轉回現在,即使上大學了,母親仍會在出門前嘮叨一番,仍會在鐵閘前目送我離去,不同的是,母親的嘮叨彷彿成了早上的既定行程,哪天沒嘮叨就不舒服,而且,現在每走到拐角處我都會停下,好好地回頭跟母親揮手才離去,就像兒時一樣。

  文首我説「母親有一個習慣」,其實仔細想想,這應該不是習慣。目送我這回事對母親來說,應該是一個適應我隨年歲漸長,羽翼漸豐,要準備離她而去的過程,從小學時他兒子會主動找位置跟她對視道別,到中學將她的關懷看作嘮叨…….種種離別前景像和反應的變化,無一不在說:你兒子長大了,該放手了,該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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