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西湯〉

非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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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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擠滿人的茶樓裡,茶博士正拗腰將熱水壺底下的開水倒入顧客的茶壺中,熱水簌簌落入客人的壺子裡。拿着點心托盤的姐姐忙個不停地在茶水間、廚房、走廊和一圍圍顧客中左閃右避,有時還要在人潮中拱手提高托盤、拉長身子兜幾個彎,才能把點心安全送到目的地。他一家人坐在挨近窗邊的那圍枱。其他飯菜還未上案,四個碗中間就只放着一鍋西湖牛肉羹。

它的做法很簡單,就是用生粉勾芡,配上事先剁糜和烹調好的牛肉臊子,撒下切碎的䈡花和芫荽,就手的話放一些蛋清便做好了——網上說「離火即成」!不過,由於芫荽的顏色和氣味較其他用料突出,不能多放,恰好蓋過牛肉的肉臊味便可。聞湯芬郁清遠,喫肉細膩不沾。庖廚一輪功夫,教人六根中有兩小瓣子不安分了,大白天的在風中招展想抓住那味兒。

除品嚐一口外,怎能排遣他心瓣上的思潮?

事實上,和西湖牛肉羹初遇時,他心中有一種摸不清人家底細的感覺,可能是因為湯羹看上去澀踢踢的,但當他吃了一口後,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受,便一直惦掛着那味道。一直他心底有道疑問:西湖就是這個味道嗎?

由於地理環境和生產方式各異,不同地方的人為了生存創造出不同的飲食方法,後來對「食」的要求變多了,積漸建立起不同菜系,形成複雜的飲食文化。他當然不會想到飲食和文化的關係,只是對食物的味道念念不忘而已。

他坐的位置面向窗口,家姐坐在他對面,爸爸和媽媽坐在他兩邊。他問家姐:「為甚麼它名為『西湖牛肉羹』?」

家姐覺得凳都差不多坐暖了,但一家人沒有說上十句話。她坐的位置可以看得很遠,就連沿牆一整排茶桌上的一舉手,一投足,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她像鎖在一個透明玻璃罩裡,管他外面一片歌舞昇平,玻璃罩裡靜悄悄的是另外一個空間。他們一圍人靜得令她發慌,她感到茶桌下地面開始拱起,茶樓中一家人顯得尤其突兀。

家姐道:「這個問題⋯⋯很可惜,我不知道呢!」於是,她掏出手機,打開瀏覽器,想找出西湖和西湖牛肉羹的關係。

西湖位處浙江杭州城西,是蘇軾游歷過的地方。雖然此西湖不同彼西湖,很多人將它和西湖牛肉羹扯上關係。對於她的問題,網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不知為何,倒讓她一下子在「知乎」找到挺可靠的說法:

 

「江南地區如果吃牛肉,那肯定是本地回民帶來的,比如南京的牛肉鍋貼就是典型,但是南京一帶本來就是江南地區回民最密集之地,杭州沒那麼多回族⋯⋯有人提到西湖牛肉羹可能是粵菜,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廣州一帶因為受到客家人養牛的影響,是有吃牛肉的習慣的。粵菜中也有不少牛肉做的食物,比如乾炒牛河,牛肉滑蛋粥等。」

陸土根 編輯於 2020-01-06

 

她心裡道:「原來廣州也有個西湖。」她沒有追查廣州西湖的下落,只是憑空構想。她有時就是這樣粗枝大葉的,令人有憨狀可掬的感覺。

母親已經用湯瓢裝好兩半碗湯。她把手機放在一旁,興奮地問弟弟:「你知道廣州也有個西湖嗎?很有可能它是出自居住在那裡的人的手。」弟弟抬頭問:「廣州有西湖嗎?」她於是道:「有啊!你現在吃的西湖牛肉羹就來自廣州西湖一帶。」弟弟一開始沒留心聽她說話,只一昧玩手上的手機,但心裡暗暗覺得如果自己不出聲,姐姐會以為被他攆下台。

弟弟放下手機,掰開口道:「『西湖』不是指它的外貌嗎?」他邊說邊指向桌上的湯水。她聽了噗嗤一笑,不置可否。西湖的光景會否真的和這湯羹一樣囿於少少的碗裡?只見飯桌上的西湖一身白綠糅雜,像釉綠染料和透明樹脂的混合物,也像一頂白綠相搭的迷彩色戶外漁夫帽。

「這個是西湖⋯⋯」弟弟笑着道:「我一會兒就把整個西湖喝下肚,你記得看清楚!」

父親順道開口:「人細鬼大。」

這個家的一切大小事務父親一向很少有話語權,漸漸孩子的教育他都不想置喙,時間長了也就覺得自己不聞不問也沒有太大問題。父親隨口的話,有意無意的,母親看在眼裡總覺得內心不是滋味。母親嗔道:「甚麼人細鬼大的?整天在外面數落自己的孩子。」又道:「你又幾何關心過他們?學校的家長會一次都沒有去過,卻在這邊說孩子的不是。」母親用力把手中盛着湯的碗放在父親面前,像一聲令下,父親也就沉默了。

家姐望了望父親,又看一看母親。她知道母親沒有誇大事實,但她看到母親的反應,內心其實也不好受。她沒有感到嗔怒,只是一絲絲悲傷、失落。

家姐道:「我不接受西湖牛肉湯沒有西湖。雖然菠蘿包沒有菠蘿,但菠蘿包也比它好。」西湖牛肉羹一鍋子盛滿湖水,不管它是貌似還是神似,委實比菠蘿包還好一些,她根本說不出牛肉羮有甚麼地方不稱心。

弟弟於是道:「難道不是嗎?我看這湯是在佯裝西湖,但打扮得差了些⋯⋯」

她打斷弟弟說話,兩眼放空,自言自語道:「可能它只不過違背了〈商品說明條例〉背後的精神。說衝紅燈其實每天都大有人在,區區違背法律精神,好像也沒甚麼的。」

弟弟見道:「其實我很想把它整個吞下肚子呢!」

母親道:「空口說白話呢!」

她道:「我說你應該沒有這麼大的口氣。你手上的匙羹就是最好的證據。」

原來說着說着,弟弟無意中把起手邊的匙子。他一時被堵了口無法招架,便把匙子拿下。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匙子搥擊碗身,發出一陣低沉的碗物撞擊的聲音。過後,他發起陣陣遁辭——「我是說這個碗裡的湯啊!」「家姐才是空口說白話!」「我本來想一口氣喝到底,現在一肚子氣喝不下去了!」家姐本以為他少不免會推搪一番,現在看到他閃爍其詞時洋洋得意的樣子,覺得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便笑笑口道:「那麼就不要一下子見底了。」

此時,父親道:「斟茶。」兩個孩子好像沒聽見似的各自玩起手機,而母親也好像沒有聽到。

話了片刻,母親問:「你昨晚幾點回家?」

父親回答:「公司有事忙,忙完才回家。」

牛肉和芫荽在湖底牴觸。她呆呆看着鍋裡,覺得稀稀糊糊的湯羮下面黑壓壓的塞滿了湯料,看上去圓滾滾的表面像凸起了,好比一塊快要撐破的肚皮。淺黃色枱布為它飛上一曾薄薄的金粉,犯沖的色素開始在湖面廝殺。

父親還在解釋昨夜不歸的原因⋯⋯

後來,越來越多的金粉掩蓋起湯裡頭的東西,它也就化作金色身影。她揉揉眼睛,看到一個橫卧的氣球從鍋裡探起身,緩緩攀上半丈高的位置,擱在那半空,顯得金光璀璨。

「砰」——

它突然炸開,金色瓊漿從中噴發,飛流直下落在鍋子裡打圈。「原來又是那隻狐狸精!」「不要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們只是朋友!」頓時,一旁的提壺醉雞搖身變成吐金邊的白琺瑯花瓶。「你聽我說,公司有事忙⋯⋯」「收聲!你才是不三不四,你就是一艘自慚形穢的爛破船!有甚麼好解釋?」受驚的清蒸石斑喀嚓一聲斷成幾截。「你聽我說,公司⋯⋯」「那麼你說,你在外面忙甚麼?天亮了才回家!」「公司有事要忙!給你好食好住的,你怎麼還不安分?」「你才是不安分的人!」黑松露蛋白炒飯每一粒米飯看起來都分外分明。她眼前是一片異樣的色彩。

那鍋裡的勢頭依然是閃閃發光的,逐漸變成了一股銀河。不管飯桌上發生甚麼,它只顧不斷地在鍋內盤繞、飛旋。它一掠就是好幾萬年,一齣宇宙簡史正在它身上上演。宇宙急遽發展,慢慢墜入了一種無休無止的循環,接下來人類的文明也被拖進這個漩渦裡去。戰爭像倒瀉了沙子,一陣風過後甚麼都不剩了,但這般愚蠢的事總是重複着出現。婷閣高樓拆了又起,起了又拆。朱紅灑金的年代一下子就過去了。悠悠忽忽又十年。城市裡,日頭街上影影綽綽,還有不斷集結的車龍,夜闌冷冷清清、零零落落。天空一時染成綠色,一時燒成橙紅色,四季更迭未曾止息⋯⋯

父親的手機聆聲響起。

父親瞧了瞧手機,沒有立刻接聽。母親瞟了父親一眼,沒甚麼好說。弟弟玩着手上的手機遊戲。父親道:「我去一去洗手間,很快回來。」父親真的很快就回來了,但她見父親回來時喃喃說了不知甚麼,也沒有多看他們幾眼,拿起椅背上的外衣便逕自離去。

戰爭總算叫停了。

也許,她心中曾經泛起無數光怪陸離的漣漪,但現在她只感到心中勞累。

整個世界都彷彿靜了下來,只剩西湖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父親離開後,弟弟心中暗爽,竟笑開了花,然而,母親看見空座位上那碗湯就覺得不舒爽。一直以來無論這個家發生甚麼事,母親都會第一時間出來捍衛他和家姐,令他變得嬌生慣養,很少從別人的角度看待事情。畢竟湯不是他裝的,而且他還幼小,覺得那碗湯壓根兒不重要也很正常。家姐比他更識大體。自從弟弟出世後,父親就越來越少回家吃晚飯,有時甚至連續幾天不回家,父母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疏離。這些她都看在眼裡。她知道母親想保護幼小的弟弟,所以,雖然母親總是寵愛弟弟多一些,她都不會有甚麼抱怨。

她看見弟弟想開口說話,於是用手指擫住自己嘴唇,示意弟弟不要作聲。

「涼透了——」

母親邊說邊遞手推,把一碗西湖牛肉羹活生生的推到她跟前,氣味都往她鼻裡竄了。母親向她噓寒問暖,又道:「快食,趁熱食,食東西不要食凍!」又向鍋裡舀一小口加入她的碗裡。母親把湯倒得很是滿的,直倒到她心頭上。

但湯羹徐徐注入碗裡,氣味卻一縷煙似的向上攀。她彷彿魘住了,覺得母親總是把事情做得太透徹,也不留她一點餘地。碗裡正盛着熱辣辣的食物,她只拿匙羹撇起一點肉渣放進口裡,百般不情願的樣子像揭開了無數滄桑,心裡道:「好飽。」但沒發一聲,只是默默的、靜靜的喝下這西湖的湖水。

「涼透了」有「失去靈魂」的意思,是指食物失去了靈魂,不是單單指食物失去了溫度。

她用匙羹撈起碗底下的湯,好像想要撈起甚麼似的⋯⋯

西湖上落起雨,滴濕了她的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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