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鴻爪(抒情)

非常名
2021年11月5日
我家面對這樣一個山坡。
遠看山巒連綿,疊嶂橫生;近看山脈蜿蜒,山丘如煙。雖有綠樹成蔭,右面遠方有像疙瘩般光溜溜的植被,左方山腳處有梯田一樣的人造斜坡,兩者相映成趣。零星散落的巨石像峭巖直壁,人站在上面只是因為他們在犯傻。山腰上是被山洪沖開的石徑,有時雨水沿石徑向下流,人分不清是山澗還是山洪,但是「山洪爆發」的新聞標題着實不為過。山上有信號塔,每天發放鋪陳出新的新聞⋯⋯
還好露台把這一切和我住的地方隔開。露台的左面是牆,右面和中間是玻璃和混凝土砌成的闌干。台下擺放着一些多肉植物、一盆羅漢松和一盆觀賞紫蘇。除了一些植物,台上還擺放一些雜物和晾衫架。所謂「物有恆姿」,相信是說這些歷久不動、歷年不覺、歷來不丟的所謂「雜物」罷了。
不知道那來的福氣,一隻喜鵲突然從天而降,落入這樣一個露台。這是幾天前發生的事。那日,我驟覺一物從上趨近,劃玻露台上空,落在它的左幫子上。其身黑白而分明,色厚澤。我定眼一看才驚覺是碩大的一隻雀鳥。它有修長的喙,修長的雙腳,胸脯上有明顯黑白羽毛之間波浪形的界線,顯得精神飽滿。我最先看到的是它側面橙得帶紅的眼珠。它肅穆的眼神中流露出野獸嗜血的習氣,但瞳孔中粲然發放出一種精神力量——或者是太古時代遺留下來的。一刻我覺得它也伸長頸子看我。下秒它抖動身子,跳起正身向我,再向右一躍飛走。它突然出現,又揚長而去,就這般跌宕。
喜鵲飛走後,我體會到一種無端白事的屈辱。露台的東西變的很輕,甚至露台本身都變得輕飄飄的。但風乍起時豈只「吹皺一池春水」?喜鵲的離開令我想起小時候的課室。
老師正向我們講解蘇軾的雪泥鴻爪:「人生在世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我們雖不像鴻飛,但他寄望我們有日能振翅高飛。
同學們快要畢業了。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前程和打算,密鑼緊鼓的為自己張羅一番。當然,也有對未來無計可施的同學。我們當中有些人的心情像用一首詩、一首詞、一首流行歌都難以聊表,他們遭遇了「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磨難。無論怎樣,年輕的我們也只能伸長頸子向前看。
不過,那時一切都是簡單而美好。現在已經忘記了把用完的塗改帶拴縛在最前的窗花上,再任由它像舞龍般在外面御風擺舞的畫面;忘記將紙飛機拋出窗時,它如何降落在別人的露天停車場裡;忘記怎樣拿削尖的筷子,才能像擲飛標般把它釘在壁報板和發泡膠盒上;忘記甚麼才是投擲粉筆時,學生應有的最佳姿勢;忘記用打火機將軟糖燒出焦糖味道彌漫時,是誰把焦物黏在紙飛機上,讓它來把味道帶走⋯⋯當時,年輕的心靈都想長大,沒有絲毫惋惜。
課室的窗出面有一片綠油油的山坡。
野草長得很長很長,長得和我的課堂一樣長。
我向山坡上風中飄蕩的楊柳望望,偶然有雀鳥飛過,頗具「相看兩不厭」的感覺。一刻間我被外面的山坡迷住。如果你隨便揪個路人問:「山坡上有甚麼?」你可能會得到這樣的答案——那裡有樹,有草,可能也會出現一些花朵,但都是你想像到的,沒甚麼特別。一言以蔽之,那是個空蕩蕩的山坡。然而,如果幸福是很平凡的,我感到不開心是不是因為我不稀罕平凡的東西呢?我感到窗外的山坡簡單而美好。這是我當時選擇的看事物的出發點。
正當我心無旁騖地向着窗,老師用狐疑的眼神看我,再探頭看出窗外,發覺自己不明所以地挨了一頓屈辱。他看着我,眼中有太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殺氣。我立刻把景物從遠處收回來,盡量將眼光分散在黑板位置,同時規避與他的眼神接觸。他看到我一款忸怩的模樣,感到我還是有自知之明就不管了。戰鬥戛然而止——我因為避免了一場軒然大波的殺戮而捏了一把冷汗,這是正史不會記載的一樁逸事。
後來,我上網搜尋「雪泥鴻爪」,發現他只教了一半。蘇軾還說:「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我思前想後,釐不清說書先生因何不把故事說完。還是不要多想了,當時一切都是百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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