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情懷】記憶中的小巴

Winkle
2020年6月3日
小巴應該是香港一個很重要的部分。雖然地鐵交通網路發達,但還是有些地方只有小巴能到。在我的印象中,小巴無論是短途還是長途都十分好用。可能是用最短的時間能從市區進入郊外,或者在城市中的非中心區穿梭。它可能是循環線,每天都在相同的環形上奔跑;或者是飛馳在公路上的「亡命小巴」。
中學時期的小巴是回家的象徵。大角嘴是個有地鐵站的區域,但要是用乘坐地鐵的方式上學,恐怕是漫漫長路。這也是鐵路過分完整的壞處。我的學校就存在於新舊交替之地,於是縱橫在鬧市中的小巴是最佳選擇。可是,小巴的班次不像其他交通工具一樣準時定點,極有可能延誤而導致遲到。於是,我的六年時光都是走路上學。同時,因為朋友們都是住在學校附近,在放學時能夠一起聊著天離開,所以乘坐小巴回家的機率只是佔了一半或者更少。
既然乘坐小巴是不太常見的事情,為什麼還會在我心中有這麼強烈的感受,以至在眾多的地景中,我首先就會想到它呢?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在小巴上短促的時光,是我其中一個難得安靜和心靈平穩的時候。每當在學校附近的總站上了車之後,我就能明確地知道,這輛小巴可以把我送到離家最近的地方。而我也知道,家裡面有著媽媽的飯在等著我。於是小巴便成為了安全的時光膠囊,將我從這裡帶到另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小巴的車廂是個過渡。
太陽下來了。它斜在高樓中間,其中的一些陽光透過那些縫隙照到我的身上。夏天的炎熱已經步入尾聲,尤其在黃昏的時間,微涼越過了眼前的高級住宅來到我的身上。咖啡色的校服裙子像小鳥的翅膀輕拍我的小腿,我坐在小巴總站的一張膠椅子上,堆在手上的書本放到了旁邊。我調整自己的坐姿,不想用斑駁膠帶捆成的座椅會因為坐著而在我大腿後面留下壓痕。
一輛綠色小巴駛近站,它轟隆轟隆地來到我面前,傳出一陣煤油味道。雙折的車門因為小巴的驟然停止而摩擦出聲,接著就刷啦一聲開啟。車上的乘客下來了。一位身材略高的男生需要微微彎下腰才可以通過那窄小的門。與此同時,司機從另一扇車門下來,繞過車頭走到的旁邊。因為是總站,這裡設有簽到的表格,大概是記錄每一輛車的到達時間。他順著太陽光走到路上,我沒有看清楚他的樣子,反而是聽見被他粗暴打開簽到盒子的聲響而注意到他。為了防止風雨日曬,簽到表是裝在一個綠色鐵皮盒子裡的,而且盒子鑲在牆壁的膠板上,令司機們不用坐下,也不必用任何一個平面來確保書寫的整齊,用最快的速度就能完成簽到的工作。等乘客的下車後,我一早便從裙袋裡取出八達通,然後捧起那厚重的書本和文件夾,登上小巴。
嘟——屏幕上顯示了3.6的車資。我收起左手,順著手臂的垂下把八達通收回裙袋,再順理成章地托住快要下滑到裙子上的書本,左右磨蹭般在小巴上移動。幸好車廂裡沒有人,否則我書包的邊角肯定會撞到別人的肩膀上。我最喜歡的是第二張的單人座位。忙手忙腳地坐下來後,將文件夾放在最底下,書本墊在中間,放在大腿上。然後挪動我的肩膀,先把左邊的書包肩帶移到背後,右手在另一邊的肩帶上一拉,書包便重重地壓在書本上。我伸手轉了轉頭上的冷氣,使風往窗上吹。有時候我會取出耳機聽歌,或者是在上車之前就已經在聽(這樣更加麻煩,書包和手上的東西很容易扯到耳機線);有時候就什麼都不做,默默享受著這樣的寧靜;又或者,甚至在我還沒有完全坐好的時候,司機就開車了。他們簽到的動作真的很快,常常令我的書本東歪西倒。
開車了,這個時間通常不甚多人。司機扭開收音機,於是主持人的聲音緩緩在車廂中流動。最令人抒懷的時刻,就是當小巴剛駛出站時,面前是地鐵站的鐵路,偶爾可以看見列車的行駛,我記得夕陽就在那個方向。如果這時候剛好有電台主持人播放音樂,而且是緩慢而老派的歌曲,我會覺得世間的美好就在那一瞬間爆發。涼風經過窗口回彈到我的臉上、脖子上、手臂上。毛孔被吹開了,覺得略有寒意。夕陽這時直接照到臉上,使得顴骨上溫溫燙燙的,眼前的鐵路變的模糊,成為了一片黑色,只有巨大的太陽光。我的影子在車廂內延展、延展,越過了狹小的走道,照到旁邊的椅子上,再旋轉在車的後方。
我看見小巴的車身穿過重重的大樓,一間間店舖從眼前滑過。紅綠燈前我停了下來,司機的背影映出前方的紅色,燈光進入車裡。他按下了右邊的通話鈴。嘟一聲,說哪裡哪裡是暢通的。他鬆手的一刻,嘟聲又響起來,車子繼續向前走。當對話的另一方從通話鈴中響起時,聲音已經是零零落落的,存在於我耳畔的只有小巴引擎轟轟的聲音。
「前面有冇落?」在確認這一整條路都不用停站之後,前方速度計算器上的數字飆升。對的,亡命小巴就是這樣。無論是長途短途,城市或者郊外,都能感受好小巴司機們分分秒秒都在和時間競賽。這樣的感覺常常帶給我深刻的矛盾。因為當到了一個所謂的「大站」(多半是地鐵站)時,就會等很久都不開車,原因是司機都想在這裡上滿客人才離開。每每車門朝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敞開,但凡有行人朝著小巴看了一眼,我好像都能看見司機期待的目光。可是當行人只是隨意張望時,我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好意思,甚至有點沮喪。當終於有一兩個行人登上小巴,甚至有時候是奔跑著來的時候,我覺有難以言明的暢快。我明確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感受,或者我只是想小巴趕快離開這裡,因為下一個站就是我的家。
轟——這條路線的小巴總是十分老舊的。每次當其要再次行駛時,它都會先往後溜,同時下壓一點,像是在彈弓上,再奮力一推,車子便搖搖晃晃地飛了出去。車窗外的馬路和建築物不斷往後飛馳,我的眼睛跟不上移動著的小巴,每次都將思緒留在後頭。還沒把事情想清楚,小巴已經離開了。是的,速度就是那麼快。於是我索性什麼都不想,安心看著前座椅子上,被微弱街燈照得有點反光的膠套。但這時又有另一樣東西吸引我的注意,並且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出答案。當小巴行駛時,我會默默把頭靠在窗上,耳朵會剛好貼近窗前的扶手。這時候咕嚕咕嚕滾動的聲音便會在鐵扶手裡出現。往前看,奈何椅子阻擋了我的視線;往後吧,後座已經有人,這樣會顯得自己很奇怪。裡面就像是有一顆珠子,一直在空心的扶手裡前後滾動。而當車子終於停下來,珠子咕咚咕咚滑倒某一個地方,就沈默不語了。
「街市有落。」這盞紅綠燈之後,我便要下車,來到旅程的終點。司機揚手示意,有時候能看見,有時候他根本就沒有任何示意。我知道某些司機是會直接回答而不是揚手,因此我都會刻意拔下一邊耳機,免得聽不見。我拉長脖子,等待司機的回應。任何形式的回應都可以。三秒,四秒,五秒……我始終沒有聽見他的回話。糟糕,已經轉綠燈了。我抿抿唇,是不是要再說一次呢?我把另一邊耳機都拉下來,再說:「街市有落啊唔該。」
「聽到啦。」而當他終於惡言惡語地回應時,我既寬慰又憤慨。唉,小巴佬都是這樣的啦。
車子拐了一個彎,車門在還沒有完全停下來時就刷啦地展開,兩折的門緊緊地貼在車沿的扶手上。我趕快下了車,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像是經歷了一場夢境似的。夕陽已經快要完全消失了,世界即將進入墨黑之中。另一頭,月亮懸在半空中,像是畫布裡的一點潑墨。
在大學的時候,我還是不時會乘小巴回家。但是因為路程遠,班次非常不穩,最重要的是車費昂貴,所以窮學生的我便很少選擇小巴。情況改變了很多:這輛是紅色小巴,可以下車再付款;你也可以跟司機說想要在那一個街口之後下車。但我和小巴之間的關係好像從未改變,因為只要看見轟轟隆隆的小巴出現在路面上,在我面前粗暴地打開那兩折的門時,我就知道自己離家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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