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睇快啲睇——直入影評︰《世外》

【本文透露《世外》的劇情，敬請留意。】

動畫電影《世外》今年十月下旬上映，是繼二零零三年《麥兜故事》後，再度入選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的香港動畫。二零一九年，楊寶文改編西條奈加小說《千年鬼》，製作十四分鐘的短片，後來獲得電影發展基金和沙特阿拉伯的投資者注資，製成今日所見 111 分鐘的電影，由楊寶文編劇，吳啟忠導演，楊寶文、曾銀階監製。講起動畫走入國際，東方世界常以日本動畫作為評論基礎，亦即某作品與觀眾心目中的日本動畫有多相似，《世外》自然會被放在同樣視角下觀看。細看之下，《世外》既有與日本主流動畫相似之處，但又有頗多不同，團隊在「限米煮限飯」的情況下，製成令人眼前一亮、扣人心弦的作品。

所謂與日本動畫相似，首先當然是畫面。與我同場觀賞的觀眾離場時，表示看不出《世外》與日本動畫有何分別。誠然驟眼看來，《世外》的作畫與日本主流動畫類似，相信不少觀眾目睹宣傳品時，略有同感。然而若入場細察，即使不熟悉動畫製作技術，經驗豐富的觀者大概可見《世外》與大部分日本動畫的成品和畫風不同。首項差異是《世外》畫面的連貫度較低，即是前一張畫與後一張過渡較不暢順，看上去有「跳格」的感覺。這當然與成本有關，若要製成連綿不斷的視覺效果，要多加繪製多少幅畫不可勝數。《世外》也沒有採部分動畫公司的做法，平價外判予中國大陸的動畫公司協作，而是先用水彩手繪背景，再配 3D 技術，一磚一瓦揼石仔創作。或許知曉這條件局限，製作團隊並不好高騖遠，描繪這奇幻故事時意圖仿效宮崎駿、新海誠般瑰麗的風格，而是力求簡約。故事中的「世外」（人死後準備投胎的中轉空間）、田野等自然環境，電影中描繪成偌大空曠，景物不多；後段工廠場景，畫面一大片是灰沉沉的建築物和機械，壓逼感特強。若論與日本動畫相似，最近似的可謂《寶石之國》（二零一七年），而該作的風格正是動畫中罕見。如此塑造人景對比，在一望無際的地域，角色顯得渺小；在龐大的壓榨體系內，人物無從抵拒。這表現手法貫徹電影的敘述，就是主角小妹在一千年內不過滄海一粟，命途多舛，屢遭不幸，卻無力扭轉。不知團隊是先考慮製作條件，再決定風格，還是先確定風格，恰巧條件有限。總之呈現的效果是故事內容、基調、手法互相配合，烘托氣氛。

電影的故事簡單，呈單線發展，這同樣避免製作者心頭過高，卻不能拿捏的潛在弊端，《世外》講故事的表現優良。電影首半部引介三個片段，分別是開場主角小妹進入世外、古蘭公主矢志報父仇，以及農民姜山抗命，每段故事在適當時候暫停，留下懸念，又在細微處埋下伏筆，往後再揭露。例如小妹尋找失蹤的弟弟，誰知自己在饑荒中吃掉弟弟，大大增加她成為人鬼的可能；古蘭懷疑朝中有人謀反，大肆誅殺，幾百年後的她（小英）醒覺，對自己濫行殺戮極為悔疚，增加小鬼挽救她的難度；姜山爬上雪山尋找人鬼，在路上竟然拾得一塊餅，後來故事才交代原來是小鬼故意放下，顯示他千年來一直追蹤小妹；小鬼在不同時代，向轉世成不同人的小妹反映自己本來帶人投胎，但目前另有任務，觀眾後來知道原來他與天女有所協定，就是拔除小妹每一世的鬼之芽。這些都沒有太複雜的伏線，導致未能用電影應有的形式交代，即是本片貫徹以畫面、人物的特性和適量的對白展露劇情，而非一兩個角色突然擔當說書人的角色講內容，甚至由旁白報道資訊。

同樣由於劇本集中處理小鬼千年來守護小妹這主軸，諸多劇情呼應他們兩人的感情結連，以近一百分鐘渲染，就令故事更具感染力。《世外》引入佛教思想，主題卻不是宣揚佛教，或探討佛理，更似借用佛教的世界觀，講述一個關於愛的故事。本片展現這種愛的手法也有奇異之處，中後段講述小妹決定投胎，臨進入瀑布前問小鬼︰「我會否忘記你？」小鬼答︰「無論你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按時序，這是故事中小妹的「第一次投胎」，但敘述的次序卻在小妹登場加略述往事、古蘭公主、姜山的故事後，亦即觀眾彷彿目睹小鬼已追尋小妹度過多世，證實小鬼承諾非虛。《世外》沒有近年動畫迷濫稱為「神作」的條件︰沒有異常新穎的意念，沒有出人意表的情節，更沒有突破觀眾想像的世界設定，但把看似平凡的故事講得恰到好處，調動敘述的次序，在有限的條件下發揮得最好，所謂「戴着銬鐐跳舞」，反見匠心。

《世外》體系的設定仍算合理，也毋須觀眾在一百分鐘內抽絲剝繭，推敲設定多於鑒賞電影。唯一缺陷是故事推向高潮時，世外被無數結繩捆綁，連天女也不能行動，此時竟是只要小鬼解開他心中的結，就可消除全個世外的災禍。故事中小鬼只是其中一名「靈守」（近似民間信仰中的鬼差），為何突然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心中的結可纏繞整個世外？單憑他一人又可拯救眾生？觀眾大可理解，故事要極力營造世外命懸一線的窘境，而且全在乎小鬼有否回天之力，引導觀眾全神貫注察看最後劇情。

既然是香港觀眾久候的本土動畫，自然引人期待有多少香港特色。電影中引用佛教思想，漢傳佛教是香港以至東亞流行的宗教，民間也頗受有關思想影響。引用佛教的動畫不多，我能數的只有虛淵玄、奈須蘑菇、武內崇創作的《空之境界》（二零零七年）。古蘭公主發瘋時，披頭散髮，身穿紅長裙，房間凌亂，四週昏暗，頗具香港鬼片的風韻。黑天在戲中除了擔當實質的劇情推進者外，就是插科打諢，方式也像港產片，譬如在苦惱時說︰「我頭都大埋啊，雖然我無頭。」未至於過份無厘頭，也沒有喧賓奪主，算是動畫中常見緩和氣氛的角色（comic relief），或許製作團隊認為輪迴、悲劇這些題材已夠沉重，未至於要令電影文藝到沒有歡笑的成份，在藝術和商業之間，算是取得平衡。

觀眾可以喜歡或不喜歡某些題材和電影的特點，動畫製作也不可能完美，要細數可改善處當然能數一大堆。慮及製作條件，以及當今動畫、電影界相類作品的表現，《世外》是香港動畫上佳之作，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