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魚遊戲》非原創,然後呢?——兼論藝術元素的探索

海中地職人

海中地職人

2025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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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YouTube 頻道「試當真」準備結束營運,發佈「畢業作品」《墨魚遊戲》,公眾褒貶互見。褒者多半仔細觀賞,可以從節目設計、製作方式、人物表現等細節,點評節目的優秀處;貶者之中,有批評部分環節節奏較慢,影響觀感,另有一部分則連觀看也不感興趣,皆因他們重視原創,認為《墨魚遊戲》原創程度太低。本文以「原創」為起點,探討當今審美活動中我們重視的元素。

 

《墨魚遊戲》仿照 Netflix 韓劇《魷魚遊戲》的概念,邀請藝人、網絡名人參與真人遊戲節目。其中遊戲是香港人熟悉的兒時遊戲,例如「一二三木頭人」、「007入子彈」。我有重視創作的朋友對此十分反感,批評此節目幾乎抄襲。趙善軒博士也自言喜歡原創,對這類節目不感興趣。我對《墨魚遊戲》的興趣不大,也未至於反感,最終沒有觀看,沒有評論該作品的資格,反倒認為對該節目的評價所反映的鑒賞觀念,值得細心思考。

 

批評《墨魚遊戲》容易聚焦於原創性,一判斷它的原創成份低,就乾脆不看,因此也不會與讚賞者討論節目實際的內容,兩者幾乎沒有溝通的基礎。批評者固然可以判斷《墨》並非原創,先是混入《魷魚遊戲》的基本創作意念,所謂「橋」;再者內裡遊戲是港人年幼所玩的,名曰致敬,實則挪用,了無新意。然而,「原創」並非審美以至審度大眾娛樂的最重要標準,或者說,我們宜思考「原創」在評價作品優劣時的比重若何。

 

試舉一些改編自原著的作品。元末明初人羅貫中著《三國演義》,內容可謂凝煉多個時代的作品,包括《後漢書》、《三國志》這些史書,另含大量宋代話本的橋段,穿插於這大部頭的小說中。後世絕少人批評《三國演義》「不是原著」、「欠原創性」,反倒稱它為「奇書」、「明清四大小說」之一。《三國演義》是文學作品,在討論藝術成就時,當然不會與史書比較,而與前代涉及三國故事的文學作品比較時,相信絕大多數人都認可不論情節鋪排、人物刻劃、文白活用等方面,《三國演義》更勝一籌,繼而我們可以判斷《三國演義》是優秀作品。

 

影視作品亦有相類例子,例如黑澤明執導的電影《流芳頌》(生きる、臺譯《生之慾》),該作改編自俄羅斯文豪托爾斯泰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流芳頌》把故事舞臺由俄國,遷至日本,主人翁同是受絕症折磨,作者由此引起對生命的反省。黑澤明固然把故事娓娓道來,本作最廣為稱頌的是它所展現的人文主義精神,賺人熱淚。人文主義、對生命的關懷可不是黑澤明原創,卻是他透過光影流聲表達得淋漓盡致的一環,也沒有人抓住原創一點,爭論黑澤明的藝術成就。

 

再看一個三手創作的例子︰電視動畫《Fate/Zero》。這作品的來歷有一輪曲折,先是奈須蘑菇創作電腦遊戲《Fate/stay night》,後來有動畫製作商抽取遊戲一部分,改編成同名的電視動畫。再後來,作家虛淵玄創作小說《Fate/Zero》,故事內容是《Fate/stay night》的前傳,此後動畫製作商 ufotable 亦把它改編成同名動畫。觀眾自然把《Fate/Zero》動畫視為《Fate/stay night》動畫的前傳。細察上述作品軌跡,可見《Fate/Zero》動畫之作成,是跨媒介、跨作者,小說作者虛淵玄運用奈須蘑菇原創的意念,著《Fate/Zero》小說,動畫商再基於小說製作動畫。若論《Fate/Zero》動畫的藝術成就,可謂超越了《Fate/stay night》動畫(小說和電腦遊戲不是同一載體,於此不比較),《Fate/Zero》動畫其中一項優秀之處,是巧妙運用《Fate/stay night》構築的故事設定和人物,逆向編寫原著的前傳,令看過《Fate/stay night》的觀眾在看畢兩部作品後,恍然大悟,彷彿把眾多線索頓時編織成一個結構緊密的網,透視人物的執著、行事的動機、人物間的轇轕。虛淵玄和 ufotable 把原著宛如雜技藝人舞弄道具,出神入化,可謂藝術成就的一部分正正建基於非原創之上。可見我們判斷作品優劣,除了原創,還有其他因素,最概括的說法可以是︰我們還考慮技藝。

 

所謂技藝,是表現手法、把意念實現的能力,譬如畫家以筆和色彩所能繪畫的,優於尋常人等所繪畫的;導演以鏡頭、音效、人物講故事的能力,勝過拙於敘事的人。只有意念,而不能實踐,不過空想,無從生成作品。然而這理論今日承受巨大挑戰,就是人工智能(AI)極容易擔當實現的功能,今日 AI 作品幾近泛濫。

 

在討論藝術時拉入 AI 相提並論,在於部分人類判辨作品美醜的標準,例如線條和圖像勻稱、色彩諧協、與現實相似等,AI 做得非常出色,而且能快速辦妥,造成一種現象︰人類運用 AI 工具,製作符合藝術標準的物品,而往往出於趣味,其中趣味甚至是低俗膚淺的,例如早前流行的為人像製作手辦模型(figure)的照片、更早前的吉卜力風漫畫,目前流行的訛稱在車諾比發現的巨型動物影片,以及利用 Sora 製作小孩玩弄女主播的影片等。部分呈現惡劣趣味,它們像真、神似、色彩斑駁、光暗分明,卻又何等廉價,衝擊人類對於以技藝為藝術門檻的固有常識。

 

走筆至此,好像說「原創重要嗎?不盡全然。技藝重要嗎?又不盡全然。」向來探討藝術就是沒有截然的答案,就如十九世紀哲學家班納.鮑桑葵(Bernard Bosanquet)在《美學史》(A History of Aesthetic)所說︰「關於藝術的爭議要花更長時間解決,我們也不能預計以何種形式解決。」(Naturally, it will take a longer time to resolve, and we cannot anticipate in what shape the resolution may come.)花團錦簇,爭奇鬥艷,也體現於人類對美感的探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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