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的鄉愁扼殺了我前進的步伐,那《無法得以傳承的鄉愁》讓我耿耿於懷

little taily 小尾巴

little taily 小尾巴

2025年9月24日

檳城著名壁畫
檳城著名壁畫

《無法得以傳承的鄉愁》


當我還小的時候,父親就教給我一個簡單的做法。那時,我常坐在廚房的檯上看著他如何篩選手中的穀物,準確快速地去除雜質,接著他的手在鍋中不停打圈,看似如太極拳般「用意不用力」,水聲和沙沙作響的米粒撞擊聲,讓人不知覺的沉靜起來。只見他一次又一次把米淘乾淨,瀝乾水,然後又重新把鍋子裝滿。清洗完成後,你可以用食指的指尖在米的表面上量水位,正確的水位應該是要到達你第一個指關節的彎曲處,這樣米飯的口感恰到好處,不過我的父親閉上眼睛就能感知水的多寡。最後,從米缸拿出幾條肥瘦相間的臘肉和臘腸切片擺放在米上,熟後倒上醬油,臘味飯便完成了。 

臘味飯

有時我仍夢見與父親在檳城生活的畫面,他光著麥色的腳站在廚房中央,穿著微發黃的荷葉領短袖和褪色的運動褲,挽著腰間。周圍是帶光澤的廚房檯面、尖角爐子、閃亮的水槽以及一個較突兀的陶瓷製米缸,他看起來與這一切很不協調。我對他這一形象的記憶如此強烈,有時讓我震驚。

每天晚上的晚餐前,我父親都會執行這個儀式 —— 沖洗並瀝乾,然後將鍋子放入電飯煲內。當我長大後,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但我從來沒有以同樣的心力去做,我走過場。有些晚上,我把米飯變成糊狀的稀粥。我擔心無法正確完成如此簡單的任務,「抱歉。」我看著飯桌說,聲音輕柔又尷尬。作為回答,父親繼續把充滿臘香味的米飯塞進嘴裡,好像他根本沒注意到他做得這麼好和我做得這麼差的區別。他會在吃完最後一口時,用筷子快速掃淨盤子,吹著口哨清理桌子,每個動作都那麼乾淨俐落,我會被他的行為說服,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仍安好。

由於檳城靠海,炎熱且時雨不斷,我經常看到父親左手拿著一個裝滿水的塑膠袋,袋子裡捕獲的是一條活魚,它的嘴巴時而張開又合上,我好奇伸手隔著塑膠袋觸摸它,指尖沿著它的鰓,一直撫摸至肌肉發達的側身,然後回到眼球上方。不一會兒,水槽裝滿了水,父親迅速打翻袋子,魚就順水勢游了出來,它捲曲並跳躍著。我墊起腳尖,將下巴支在檯上,和父親一起觀察魚兒,目測魚兒的長度是我的手腕到手肘的距離。魚兒開始漂浮在中間,擦過水槽的側面,側視著我們,折疊著身體,輕輕拂水。儘管我用手指在它周圍畫圈,它最後還是一動不動,被冰冷的水任意擺動。

[1] 《食盡東西》由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拍攝製作,其中四集便是前往馬來西亞檳城與一位當地的廚師示範烹調著名菜式。資料來源:https://zh.wikipedia.org/zh-hk/食盡東西

在食材備好後的2小時內,只有我們兩個在家。我和父親會坐在電視機前一起看烹飪節目。父親喜歡邊看《食盡東西》[1] 邊評論裡面的菜色和技藝。當袁彩雲和陳嘉容讚嘆廚師將娘惹魚肚雕成花時,我都看到哇了一聲,但他總會輕描淡寫地說道「呢種招式我都識啦!」,說著便拿起桌上的蘋果切成天鵝的形狀展示給我看。

父親不止一次嘗試教導我一些「知識」,甚至還總是督促我要把家中的臘肉、臘腸都放在米缸中,這樣才不會發霉。但在母親生下弟弟沒多久,我們全家便離開了大馬,這樣的做法便不需要了。自從移民到澳洲,父親都直接掛在窗邊,畢竟天氣乾燥且少雨,而且現在膠製的「米缸」並不像大馬家中以陶瓷燒制的傳統缸身那樣大。每次煮飯打開米缸,他總會和我說「會招財,會聚財的,米一定要用這種來裝」,這是列祖列宗經歷過飢荒後,逃難偷渡到香港,再偷渡到馬來西亞苟生所流傳後世的「知識」 —— 以陶瓷燒製的米缸象徵著五行中的土,土在五行氣場中,具備孕育萬物的力量,自然就蘊育了大米這類糧食。此外,米缸必須常年都要是滿著的狀態,這寓意「米缸常滿」,除了足夠吃,還有剩餘的,人也不必擔心「缺米下鍋」的情況發生。那時,父親時不時就傳授一些「知識」和他的語言給我,他希望我未來也能像他那樣做,像他那樣生活,可這對我來說何嘗是件容易的事。反倒弟弟移民後,母語完全離開了他。或許是他忘記了,又或許是他拒絕接受這個語言,這在將進入叛逆期的abc男孩身上還是很常見的,但這讓父親很生氣。

「小朋友點會忘記語言?」他時常問母親。

「小朋友懶啫,所以咪唔記得……係咁㗎啦。」

「咁家姐又做到?你唔可以成日寵個細㗎!」

我躲在開放式廚房的櫃檯旁,邊偷聽邊望著被油漬染黃的天花板。

在我讀大學那年,我搬進學校附近的公寓,父親給我買了一個電飯煲,但我很少使用它,它就被放在櫥櫃裡面,仍纏綁著電線的固定帶。其實,我並不渴望飯菜本身,而是很懷念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光。那時,我的父親就像一位法術師,每天施展魔法製作佳餚,我的母親會在品嚐父親熬煮的湯水時,被白色的熱蒸汽模糊了眼鏡片,直到她無法忍受才摘下,然後瞇著眼睛用筷子夾菜,而我的弟弟總擺出一副「天下與我為敵」的樣子吃著父親精心烹飪的臘味飯和沙薑焗魚頭。

這段過往伴隨著我來到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們開始收拾物品。我的合租外國室友發現我有個電飯煲,之後她一直追問我要怎麼用,為什麼藏起來不用,我便踏進學校附近的亞洲超市買了一小包米,然後在宿舍生疏的重現當年父親教導的淘米儀式,看得她一愣一愣的。平時愛出餿主意的她提出要幫忙,我雖然很不放心,但當下還是想讓她體驗下我的文化。可她不像父親那樣打圈淘米,而是兩隻手在鍋內前後撥弄,有時掏空中間的米堆沙丘,有時把米拍的又平又實,弄得水花四濺。室友的這個行為讓我想起我年幼的弟弟。雖然我曾多次教導他一些父親傳授給我的「知識」,但他很快就拋之腦後。至於父親總擔憂的母語,我都盡量用母語跟他溝通,但他很反感使用,只想說英文。儘管我身為長姐,好像有莫名的義務要成為他的榜樣,讓他也收穫到我曾學到的「知識」,但我無法強迫他像我這樣活著。

 成家立業後,我與家人保持著親密但不常見面的關係。由於我的丈夫James是一位澳洲白人,他雖然知道「春節」,但並不理解「初二回娘家」的習俗,這也就導致我們總是大年初一回家,而且他還會直接叫父親的名字,不過後來父親也逐漸不為意了。James雖然對我的家人很尊重、很客氣且很關心,但他總有種優越感,尤其是在品嚐父親烹飪的食物時。畢竟有關華人駭人聽聞的迷信風俗,他聽不少,時常還被嚇壞,以致James會時不時出現在廚房。

 我一如既往跟在父親的身後,躲在他的影子裡。我看著那條在水槽裡的魚正在慢慢死去,我想用雙手握緊它,我想這樣就能感受它跳動的心臟,但它的身體因我手指的壓力而繃緊。而父親那邊提起大菜刀前後滾動般切蔥,那一圈圈的蔥在父親手腕旁堆成小沙堆。完成蔥花後,父親擼起右手袖子,伸進水槽,扯掉塞子,抓住魚尾,甩上砧板,啪的一聲,一刀將魚擊暈。它側躺著,張著嘴,睜著眼看我們,一動也不動。父親順勢砍下它的頭,簡單清洗處理,接著一刀將蒜頭拍成蒜蓉,揮灑在魚上,並將生薑片塞入魚頭內,放置一旁。隨後,燒熱鍋子倒油,沒過一會兒,油開始發出爆米花逐漸爆開的聲音,魚兒被沿著邊兒滑進鍋內,加入水和沙薑,頓時滾滾升起煙霧,發出暴雨的聲音,就快蓋過電視中的烹飪節目聲,而剛走進廚房的James被嚇愣了,他一臉擔憂的表情看著充滿蒸汽的空間和發黃的天花板。

 「把米飯舀出來。」父親只對著我說。旁邊拿著冷凍即食的瑪芬和花生醬的弟弟經過廚房,撇了正在翻滾米飯的我一眼。飯桌上,有蒸魚腩、沙薑焗魚頭、臘味飯、餃子等食物,也有一些微波好的迷你披薩和意粉是給James和弟弟吃的。James一直在夾意粉和披薩,完全躲避與魚對視。父親見狀,便用公勺的邊緣將魚肉從骨頭推下,還將魚兒的面珠墩一同夾給James,嘗試示範如何吃魚。父親還小心翼翼推下一小塊魚肉,夾給弟弟。

「我不想要它。」

父親的手在空中顫抖,但仍微笑著說「試下啦!」。

「NO!」

母親見場面尷尬而接過父親的魚肉,父親由兇狠的眼神盯著弟弟,轉而變成友善的眼神微笑示意James繼續用餐,James趁父親不留神,將魚肉轉移到我的碗內,我怕被父親發現,便迅速吃掉。

晚餐過後,我為了陪伴父母多一點而選擇留下過夜,James因工作而先行回家。我和他們不知聊什麼突然聊起我小產要坐月子的時候。那時候每當父親帶湯水給我時,James都會打開保溫蓋多次查看,還會拍照紀錄下來。久了之後,我忍不住問他,「你在做什麼?你也想喝我父親熬煮的湯嗎?還是你想學習如何煲湯?」我看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經過深思後,我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害怕我的家人像老一輩的華人,用些奇怪的動物或其器官煲個什麼湯給我進補,所以顯得非常緊張,才一再查看且拍照。現在我們偶爾想起都會會心一笑。

 這時,弟弟漫不經心的拖著步伐從樓道走下來的聲音打斷我們的對話,拿著一桶已吃完的雪糕和半罐花生醬走進廚房,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加上故意露出有名牌logo的底褲,以一個半跳躍的投籃方式將垃圾投進垃圾桶內,接著轉身拿著薯片走向客廳,大力的坐下。

「有飯唔食,淨係食埋呢啲。」

「我已經嘗試過了,你還想我怎樣?」

「我不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兒子。」父親用英文和弟弟說。弟弟無視他,繼續吃著薯片,看著短影片傻笑。

「你返房。」父親顫抖著對我說,我知用意,但照做。正要上樓的時候,父親就打翻弟弟的薯片,薯片灑落在弟弟的頭上,一些薯片碎更是停留在弟弟的臉頰上。弟弟抓著剩下的薯片甩向父親的臉部,大罵他「你就是個他媽的混蛋中國佬!我恨死你了!」我躲在樓梯間看著他倆打起來。

「停落嚟!夠啦!你哋兩個!」。無論母親如何勸阻,都無法停止他們互相向對方砸東西。我摀著耳朵,閉上眼睛,努力忘記那個怒目圓睜的父親和吊兒郎當的弟弟。他們的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變得越加清晰。在他們的臉上,我看見一切都過去了。憤怒和不解剝奪了他們任何可辨認的東西,使這一切只剩下空殼。而在其時候,我的痛苦是如此難以忍受,他們的臉上充滿悲傷和怨恨,以至未來可能會消失,但我又該如何調和我對父親的了解並選擇仍然愛他?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儘管我早早步入婚姻去尋找答案。

 那個曾被油漬染黃的天花板已被塗白,父親也不再愛看烹飪節目,而他烹飪的臘味飯和沙薑焗魚頭的味道也有失水準,我也不再熟悉當初父親教授的「知識」。這與我記憶中的某個地方不一樣,我看著父親站在檳城廚房中央的背影,我們一起看著醬油慢慢滲透下去。

© 本文由作者【little taily 小尾巴】創作刊登於Influence In Asia (By HKESE),如未經授權不得轉載。